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1)。若然者，其平也绳(2)，其变也循(3)。古之真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得之也生(4)，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药也，真实堇也(5)，桔梗也(6)，鸡癕也(7)，豕零也(8)，是时为帝者也(9)，何可胜言(10)！

(1)复：消除。

(2)绳：木工取直用的墨绳。

(3)循：遵循。

(4)之：本义:出,生出。

(5)实：指药草。堇(jǐn)：药草名，即乌头，治风冷痹。

(6)桔梗：多年生草木，其根入药，可宣肺、祛痰、排脓。

(7)鸡癕(yōng)：药草名，即鸡头，与藕子合为散，服之可以延年。

(8)豕零：药草名，即猪苓，可以治渴。

(9)是：指以上几种药草。帝：主，指主药。中医称主药为君，辅药为臣。

(10)胜：超过。

用眼睛看自己应看的东西，用耳朵听取自己应听取的声音，用心消除各种邪念。

若能如此，人的内心平静得就会像墨线一样正直，如果有变化也会循道而为。古时候的真人，是按自己的自然本性行事待人，不会用人的行为而干扰自然。

古时候的真人认为，生存为得，死亡为失；同时又认为以死为得，以生为失。药物，乌头也好，桔梗也好，芡草也好，猪苓也好，这几种药更换着作为主药，怎么可以说谁超过谁呢！

本节主要说明眼睛、耳朵、心应各司其职，不应相互干扰。就像古时候的真人，是按自己的自然本性行事待人，不会用人的行为而干扰自然一样。也不要争抢名分，犹如乌头也好，桔梗也好，芡草也好，猪苓也好，这几种药更换着作为主药，不可以说谁超过谁一个道理。

本节的核心在于告诫人们要按自己的自然本性行事待人。

人的自然本性是怎样的？

庄子在《天地》中指出“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

其意表明，自然、自在是人之本性、常性。不尚贤、不使能，人人不求、不为仁、义、忠、信。及至圣人降世，制礼作乐，标举仁义，以匡天下之形，以慰天下之心，人之自然本性遭到了破坏，本自完具之仁、义、忠、信，亦随之而荡然无存。

勾践也以甲楯三千栖于会稽(11)。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12)，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13)。故曰鸱目有所适(14)，鹤胫有所节(15)，解之也悲(16)。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17)，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审(18)，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

故目之于明也殆(19)，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20)。凡能其于府也殆(21)，殆之成也不给改(22)。祸之长也兹萃(23)，其反也缘功(24)，其果也待久(25)。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26)，不知问是也(27)。

(11)句(gōu)践：越国的国君。甲楯：盔甲与盾牌，这里指披甲持盾的兵士。楯，通“盾”。会稽：即会稽山，在今浙江绍兴城东南。

(12)种：即越国大夫文种，句践的重要谋臣。和范蠡一起为句践最终打败吴王夫差立下赫赫功劳。灭吴后，句践听信谗言，被句践赐死。

(13)愁：担忧。

(14)鸱(chī痴)：即猫头鹰。有所适：有适宜的地方。所：地方。

(15)节：形高峻的样子。

(16)解：断，截。

(17)只：语助词。相与：彼此往来。守：停留；坚持；保持。

(18)审：固定；安定。

(19)殆：危险。(20)殉：贪；追求。

(21)能：智能。府：脏府，胸中。

(22)不给：犹“不及”。

(23)长：增长。兹：通“滋”。萃：聚集。

(24)缘：由。

(25)果：谓收到效果。

(26)已：停止。(27)是：指根源；原因。

勾践率领三千士兵困守于会稽，只有文种能够知道越国存亡之际保存越国的谋略，也只有文种不知道为自己的性命担忧。所以说，猫头鹰的眼睛适宜在夜晚看视，仙鹤具有修长的双腿，截断就会感到悲哀。

所以说，风儿吹过了河面河水就会有损失，太阳照过河水，河水也会有损失。邀请风与太阳相互停留于河的上空，而河水却始终不曾减少，那就是靠河水源头的水不断流入。

所以，水不流失是因河堤牢固，影子保持不动是因为人体的安定，任何物保持不动都因它牢固安定。

所以，眼睛过于明察就危险了，耳朵过于聪敏就危险了，心思过于贪也就危险了。凡是智慧才能藏于内心就会危险，危险一旦形成已经来不及悔改。灾祸是慢慢滋生逐渐集聚起来的，返归本性则需凭借修养之功，并且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见效。

可是人们却把上述危险情况看作是宝贝，这不是可悲吗？

因此国家败亡、人民受戮从没有中断，却又不知道问一问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

本段开头“勾践率领三千士兵困守于会稽，只有文种能够知道越国复国的办法，也只有文种不知道复国后将要遭受杀戮的祸害。”

这句话是引用文种在危机关头拯救了越国，最终却惨遭杀害的故事。

公元前年越王勾践在与吴王夫差的战争中，被击败后率五千残兵退守于会稽山上，面临被歼灭的危险。勾践听取了文种的建议，并派文种赴吴求和。

公元前年勾践夫妇偕大夫范蠡质于吴，给夫差当奴仆，俯首称臣。

文种主持越国国政。三年后，夫差动了恻隐之心，准备放勾践回越国，大臣伍子胥坚决反对，说放勾践回去，就等于放虎归山，吴王不听，将勾践放回。

公元前年越王又攻打吴国。灭吴后，范蠡隐退，并留下信给文种，劝他逃跑。信中曰：“高鸟散，良弓藏，狡兔尽，走狗烹。”文种看了之后，称病不朝。于是有人进谗言说文种要造反作乱，勾践听信谗言，赐给文种一把名为属缕的剑，说：“你当初给我出了九条对付吴国的策略，我只用三条便打败了吴国，剩下六条在你那里，你用这六条去地下为寡人的先王去打败吴国的先王吧!”

于是文种自刎而死。

所以，庄子才说，文种能拯救一个国家，却不能拯救自己。

庄子通过引述文种的故事和其他事例，集中说明“凡能其于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给改”。

但是，庄子并不是完全否定人的聪明才智，只是讲人的聪明才智即不能用过了头，也不能用错了地方。

否则，只会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不仅是人的聪明才智是这样，无论任何行为都是如此。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这不仅只是说对人或物不可要求太高。而且也说明，人太精明，对于一点小事都过分苛察，不能容忍别人，就没有人跟你做伙伴了。古来帝王的冠冕上，垂挂着一串串的玉珠，正为着警惕自己，不可看得太明察了。

庄子在这里同时指出，让人感到可悲的是“而人以为己宝”。

古人已为后人做出精典的总结，什么“不哑不聋，不能做家翁”、“难得糊涂”等。都是告诫人们不要太自做“聪明”了，该哑时就得哑，该聋时就得聋，该糊涂时就得糊涂。

文种如果不贪图名利、地位，听取范蠡的劝告，急流勇退，不致丧命。　

故足之于地也践(28)，虽践，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29)；人之于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30)。知大一(31)，知大阴(32)，知大目(33)，知大均(34)，知大方(35)，知大信(36)，知大定(37)，至矣。大一通之(38)，大阴解之(39)，大目视之，大均缘之(40)，大方体之(41)，大信稽之(42)，大定持之(43)。

(28)践：踩。

(29)恃:依仗，凭着，靠着。蹍(niǎn)：踩。博：广；大。

(30)知天之所谓：直译谓“知道天所说的”；意译谓“认识外界事物”。

(31)大一：指道。老子《道德经》第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

(32)大阴：指“地”。道家认为天为大阳，地为大阴。

(33)大目：不受时间、空间以及价值观左右和限制的全方位地看。

(34)大均：大道对待世间万物都是平等的。

(35)大方：指时空没有四维上下、高低长短，无穷无尽。

(36)大信：绝对的恃守信用。

(37)大定：世事无论怎么变化都超然淡定，坦然处之。

(38)通：贯通。

(39)解：分开。

(40)缘：循情；顺。

(41)体：体察认识。

(42)稽：本义“停留，阻止”。引申“计较、争辩”

(43持：本义用手拿着，握着，引申指主管、操持、坚持等。

所以，脚踩在大地上的地方很小，虽然踩的地方很小，凭着这双脚可去不曾到过的地方并且可以去更好更大的地方；人对于各种事物的认识也很少，虽然很少，凭着对于各种事物的无知而后才能够有想认识外界事物的愿望。

知道“道”，知道“地”，知道大目，知道大均，知道大方，知道大信，知道大定，这就达到了认识的极限。

知道“道”就懂得“道”贯通万物，万物都存有道。

知道“地”就知道万物分阴阳；知大目就会不受时间、空间以及价值观左右和限制，全方位的看待事物，知大均就能循其本性平等地对待事物，知大方就能从宏观上体察认识万物，知大信就会恃守信用阻止争辩，知大定则世事无论怎么变化都能超然淡定，坦然处之。

本段提出了认识事物应遵守的“七大”原则。

这“七大”原则，实际是对过去讲过的主张的总结。

尤其从对“七大”的作用功能的解释中就得知这一点。

每一项解释都可从过去的篇章中找到相关的论述。如“知道道’就懂得道’贯通万物”这一论述。

《齐物论》篇中指出“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即无论细小的草茎和高大的庭柱,丑陋的人和美丽的西施,宽大、奇变、诡诈、怪异等千奇百怪的各种事态，从“道”的观点看它们都是相通而浑一的。

《知北游》中东郭子问庄子“所谓道，恶乎在”？庄子说“无所不在”。又如“知道地’就知道万物分阴阳”

《齐物论》篇中指出“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即世上一切事物，无不存在对立的两面，谁也离不开谁。又如“知大目就会不受时间、空间以及价值观左右和限制，全方位的看待事物”

《秋水》篇中指出“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就是说，事物、数量是没有穷尽的，时间是不停止的，份额是没有定数的，终始是没有准则的。

所以大智的人借鉴远近的不同，从而对小的并不认为是少，对大的并不认为是多，认识到数量是没有穷尽的。等等。

尽有天(44)，循有照(45)，冥有枢(46)，始有彼(47)。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48)，而不可以无崖。颉滑有实(49)，古今不代(50)，而不可以亏(51)，则可不谓有大扬搉乎(52)！阖不亦问是已(53)，奚惑然为！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是尚大不惑(54)。

(44)尽有天：万物都有天道主宰。尽：全部；都。天：天道；主宰。此句略去了主语。

(45)循：遵循；按照。照：凭据;证明。(46)枢：枢要；指道的关键。

(47)彼：与始相对应的一面。

(48)涯：本义是水边、岸。引申边际、极限。

(49)颉滑：错乱。　颉(xié)：飞而上曰颉，飞而下曰颃。滑：流动旋转。实：本义是充满、没有空隙。引申为实在、真实。

(50)代：更迭，代替。

(51)亏：本义指气不足，引申“违背”之义。

(52)可不：.岂不；难道不；.表示附和赞同对方的话。扬搉(què)：略举大要，扼要论述。

(53)阖：何。是：指道。

(54)尚：差不多；大概。

万物都有天道主宰，天道是遵循的依据。

深奥的道理之中都存在着枢要，而任何事物产生的同时必然出现相应的对立一面。

深奥的道理了解之后又好像还不大了解它，知道其中真谛后又好像仍不大知道它。

人类的认识总是一个从不知而后到知的过程。大道这门学问，本不可能有什么界限，然而又不可以没有什么界限。

万物虽然多而杂乱但却都真实的存在有天道主宰，从古至今无不如此，而且不可以违背，这难道不说是略举大要，扼要论述吗！何不再深入探讨这深奥的道理，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吗？

用不迷惑去解除迷惑，又回到不迷惑，这大概是更大的不迷惑。

本节集中说明万物虽然多而杂乱但却都有一主宰，这个主宰就是天道。

而且天道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同时告诫人们要充分认识、探讨天道的奥妙。

人们认识、探讨天道的过程，也有一个从不知而后到知的过程，同样存在“知无涯，学无境”道理。

因为，知识是无穷的，学习是无止境的，越努力的人，越会认识到自己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