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日本史》，安德鲁·戈登著，中信出版社

???稻米自中国走朝鲜半岛传至日本，至今仍是日本人最重要主食。而在恩格尔系数较今天高得多的江户时代，大米在日本人生活和国内贸易中的地位更是无出其右。江户时代指的是十七世纪至十九世纪中期，由位于江户（今东京）的德川幕府掌握日本军政大权的时代。那时日本的政治中心虽在江户，但天皇所在地京都附近的港口城市大阪，则是德川幕府的商业大本营。按照《现代日本史》的说法：“（大阪）城内经济建基于十多名米商，米是来自各大名的米禄，米商的任务是卖出实物米，换成现金交予大名，大名再用以支付居于江户的武士及工作人员的俸禄，而米商则卖米给城市居民。”

???众所周知，德川幕府为了防止大名们的反叛，在江户建立了名为“参觐交代”的人质制度，而“人质”及其随从们在江户的生活费则来自各方大名自身。在地方上作为地主的大名，在农民们缴纳稻米后，通过米商将粮食变现，并以此支付在江户的费用。在这样的制度下，米不仅是重要的食物来源，也是维持国家政治制度运转的基础。而在这个制度中充当关键兑换人的米商，得以在政商两界中左右逢源，也就有了大发其财的机会。可以想象的是，急需资金的大名并不总是能拿出足以兑换所需费用的大米，而顺理成章，米商们得以当仁不让地做起另一项回报更为丰富，但也更易遭人恨的业务：放贷。《现代日本史》的作者写到：“米商是当时商业经济的灵魂，他们通过经营对大名的借贷业务而累积大量财富。”

??读到这里，七零、八零后的读者们可能会觉察到，有一个江户米商的形象他们早已在不知觉的情况下接触过了。这个形象就是上古神剧《聪明的一休》里的配角之一：桔梗店老板。

当年风靡全国小朋友届的头部按摩

???《聪明的一休》毫无疑问是一代人的深刻回忆。尽管其中各种情节和小和尚一休的聪明点子多半是来自东西方传承已久的传说故事和文学创作，但是对于当时阅历尚浅的小朋友们来说，一个能让在各式各样的棘手情况下只要做做头部按摩就能脑袋上冒出一串灯泡气死爱迪生的小和尚让他们实在无法抗拒。

聪明如你，一筹莫展

???因为这部风行一时的戏剧的时代背景设定，身在20世纪末期的中国观众得以对日本江户时代的风土人情有了一定了解，其中既包括大名武士这样的贵族形象，也有小和尚可以交女朋友的奇闻，还有就是上文提到的当时经济命脉的掌握者：桔梗店米商。

《聪明的一休》里的米商老板。

??回忆起来，《一休》里的桔梗店其实是米店的名字，而老板当然也是米商。只是这个米商在剧中的主要商业行为，不是做买卖稻米的生意，而是日本人民对这一阶层发财手段的一般印象：放高利贷。令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在《一休》模仿《威尼斯商人》的一集，桔梗店老板直接化身为莎士比亚笔下的犹太高利贷商人夏洛克，意图对寺庙的老方丈痛下杀手。幸亏波西霞·一休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才保证了老方丈不被奸诈的米商拿了一血。

神剃夏洛克

???因为这一集的剧情有抄莎翁点子的需要，而让米商老板展现了如此恶趣味的一面。但大体来说，虽然有时为了剧情需要而扮演反派，动画里老板的整体形象还是中性偏正面的。桔梗店老板的设定其实与历史上江户米商给人的印象吻合度很高，他们聪明勤奋而又贪财狡诈，一面腰缠万贯，一面却在重士轻商且等级森严的江户时代地位低下。当因向武士催债而被拔刀相向的时候，老板也只能瑟瑟发抖。但这毕竟只是偶尔的情况，随着商业社会的发展，掌握着经济大权的商人们毕竟是不可轻视的力量，因此动画中的老板隐隐与拥有军政大权的大名成分庭抗礼之势，即使当面硬扛也完全不虚。这样的设定并非凭空杜撰，那时将军们想要筹钱必须通过米商。尤其是在需要筹集军饷的关键时刻，能不能借到资金就是要看商人们的脸色。到了日本幕末的风云际会的变革之际，如三井等财阀更是为明治政府纳粮筹饷，成为改朝换代之际的关键力量，并为自己在新政权里争夺更大的利益。

日本著名财阀三井，也是做米粮和绸缎生意起家

???所以说《一休》这部动画毕竟是给小孩子们看的，现实往往复杂也残酷得多。商人虽然是社会经济发展的润滑剂，但垄断商人为了积累财富而对生产者进行的盘剥和农耕社会对商人阶层在情绪上的抵触往往并不是嘻嘻哈哈一下就能过去的。

机器猫里的日本黄世仁就是典型的米商形象

???到了年这个革命的年份，受够了米价飞涨和垄断资本主义盘剥的日本农村和城市居民揭竿而起。对米店和官府的冲击席卷日本全国，参与人数超过一千万。“米骚动”成为日本进入20世纪后最为重大的革命性事件。能和军政大员们平起平坐的财阀们，在人民的浪潮面前也只能不寒而栗，纷纷捐款降价来安抚民众。且随着工业时代的到来，财阀们也纷纷转投更加有利可图的行业。时至今日，尽管日本财阀们仍然或隐或现地屹立在国家经济的背后，但他们作为江户米商的发家史似乎已成为了白头宫女说玄宗的故事。

大米骚动

??然而，江户米商们遗留给后代的，不仅是财阀们的原始积累。似乎有些不可思议的是，他们也是金融市场颇具想象力和勇气的探索者。《现代日本史》里写到：“米商有时亦会在稻米收割之前，向大名预支米款，一个大米的期货市场因而慢慢出现。大名在收到预支米款时，会签发一张收据，保证在一定时间内交给米商一定数量的大米。其后收据会在市场流通，其价值则按大米的预估收购价而随时变动。”换句话说，江湖米商们是期货市场的开拓者。而成立于江户时代，如今仍在大阪的堂岛米市场，被公认是世界上有组织的期货交易所的先驱。

安藤忠雄在堂岛市场的雕塑“一粒の光”

???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日本米商不但给今天的金融民工们提供了期货市场这样的饭碗，还贴心地附送了吃饭家伙——技术分析。期货和股票市场的交易员无人不知的K线图（蜡烛图）最早也是日本米商为了记录和分析大米价格走势发明的，后来被现代交易员学去了，成为现代金融市场居家旅行、发财跑路的必备之选。

做期货市场的，有几个没看过来自东方的神秘技术——蜡烛图的呢？

???从历史书上关于江户米商的记录，一直扯到了今天的期货市场。不知道更令我吃惊的是日本米商们发明创造的能力还是自己高速公路般的胡扯能力。最后值得一提的是，能够流传后世的，往往不仅是商人们的财富和技巧，还有商人们的精神面貌。比如正因为大阪在历史上的定位就是商业城市，故而直到现在日本国内对大阪人的地图炮印象仍然是“会赚钱，抠门儿”。就像广东人见面总问老板最近哪里发财一样，据说大阪人日常寒暄中同样有这么一句“Mokarimakka（最近发财了没）？”

“Mokarimakka，渡边sama？最近又在赚哪个EM的carry呢？”

??财源滚滚，世界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