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雨,病人很少。快下班时来了一位患者,医院附近工地上的农民工。矮小但结实,黑黑的脸,稀黄的眉毛下一双大眼睛。他说嗓子疼,想开点中药泡茶喝,浓浓的河南口音。

王天柱、男、四十、河南邓县。他说我写。他瞪着处方看,好像白处方是电影幕布。眼睛很大,眼白多,眼仁少,还有点浑浊。他这样看,让我怀疑是不是把他的名字写错了。习惯性的写上玄参、麦冬、甘草、桔梗各十克,泡茶服用。这是经典的玄麦甘桔汤,养阴润肺利咽喉。把处方开完,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不是王天柱,应该是王大眼,一双眼睛简直占了脸的二分之一。

见我看他,他有点不好意思,笑了笑说,我不识字,没上过学。你能告诉我开的是什么药吗?我挨着顺序念了一遍。他很高兴,脸红红的说,有桔梗就好,我就想喝这一味。

以前喝过吗?我问。

喝过,还吃过呢,在我们那儿叫包袱草,它是我的福星。他很兴奋的样子。大眼睛开始发亮。

福星?我有点诧异。

是的,福星,你要是有兴趣,我给你讲讲。他用浓重的方言急切的说。不会耽误你们很多时间的。他又补充到。

看他目光炯炯的样子,和我一起值班的小陈也来了兴趣,说就让他讲讲吧,反正现在也没病人。

他开始讲,可能是怕口音重我们听不懂,故意放满了速度。

十年前,我在一个深山的煤矿里打工。那些私人老板开发的小煤窑。你们知道的,小煤窑,塌方、冒顶、出水、瓦斯爆炸,不是出这事就是出那事,按住了葫芦瓢起来。每天去下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上来。可家里穷,小煤窑有一个好处,就是工资高,一天一结账,不打白条不拖欠。提心吊胆的挖了半年煤,还好,虽然也发生过小的意外,但没有生命危险。

到了秋天,中午,太阳懒洋洋的。吃了三大碗白菜汤泡饭后开始下煤窑。也是我运气好,临下煤窑时上了个厕所,排在最后面。我前脚刚下到窑底,后脚还在悬空,就听到里面轰的一声,还有工友在喊:“快跑!”我脑袋里也轰的一声,可还是下意识的转身就往上爬。马不停蹄的爬上来后也不敢歇脚,又跑,一直跑出几百米地才停下。顿时就瘫软在地。煤窑那边浓烟滚滚。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已还活着,随手拔起地上的包袱草就往嘴巴里塞。苦苦的,涩涩的,有感觉!我竟然真的还活着!

那一次瓦斯爆炸事故二十七名工友遇难。平静后,我才发现自已瘫坐在一片紫色的包袱花中央。平时天天见包袱花不觉得,可那时看到紫色的包袱花,好亲切,好灿烂啊,真是世界上最美的花。我激动的在地上打起滚来。泪流满面。

活着真是太美好啦,哪怕只是一株小草,渺小而卑微。

可能是死里逃生后看到的第一眼,从那以后,我就觉得包袱花是神花,是我的福星。王天柱最后说道。黑黑的脸因为激动变得黑里透红,紫李子一样。幸好还有大眼睛,带点湿润,亮晶晶的,让紫李子生动了不少。

王天柱,你是有福之人。我和小陈异口同声。

真要感谢王天柱,嘶哑着嗓子还给我们讲的这么动情。

是的,包袱草就是中药里的桔梗。包袱花就是桔梗花,又叫僧帽花、道拉基。桔梗是它的根。

桔梗,我见过,八月初开紫色的小花,漫山遍野。花开时特别艳,浓浓的紫,清寂、梦幻、深情。最有趣的是花骨朵,见一次就不会忘。像个小包袱,有棱有角,鼓的满满的,风帆一样。一看到就会禁不住想:这样精致的小包袱,该是多么灵巧的手才能挽成!是为了给谁送行?小包袱里装得是什么?是绣是织还是慎密的小心思?看到这样的小包袱,总是忍不住的去抚摸,想要解开它,可任你怎么弄也是拨不开的。它一定要自已绽放,在无人注视的时刻,选一个美丽的钟点。通常,一会儿还是小花包袱,你一回头,它就开了,固执的可爱!

有人说这个桔梗花骨朵更像小僧帽。的确,是很像,和僧冠帽简直一模一样。可是这样可爱漂亮的小僧帽,大概只适合给汪曾祺《受戒》里明海那样心思明净的小和尚戴吧?

桔梗是贫民的女儿,生长在寂寞的山岭。朝鲜族人特别喜爱,亲切的叫它“道拉基”,喊小闺女一样。“道拉基,道拉基,白白的道拉基长满山野。只要采上一两棵哟,就可以装满我的小菜筐哟,哎嘿哎嘿哎嘿哟,你呀,叫我多难过,因为你长的地方叫我太难挖……”这是朝鲜民歌《桔梗谣》。朝鲜女孩子采桔梗,边采边唱。桔梗泡菜是朝鲜传统的风味小吃。新鲜的桔梗去皮抽芯,清水一泡,白白嫩嫩,是泡菜坛子里的精典。凉拌,炖汤,可荤可素。入舌尖,有淡淡的苦,淡淡的鲜,还有一缕淡淡的香,是难言的美味。道拉基,道拉基,是紫色的桔梗花在幽静的余光里低回吟唱吧?

桔梗难采,因为根深。秋风里采桔梗,越采越伤悲。不看叶子不看草,只要认准包袱花。紫色的花儿总是出卖自已。桔梗花叶细小如野草,根却扎得特别深,像个小人参,又直又粗壮。时珍曰:此草之根结实而梗直,故名。这梗直也是它的个性吧!紫色的小花儿,不为红袖添香,不为附庸风雅,只为在凉风里,捧出一钵晶莹似雪洁白如玉的果实,慰人间冷暖,释生命疾苦。

在琐碎的光阴里,有多少生命都是桔梗一样,不言不语,不卑不亢,不怨天不尤人不自扰,在贫瘠地土地上默默奉献。

医院肿瘤病房里有一位老病号,多次放疗化疗,依然很乐观。同病房里同样病的病友走了好几茬,唯独他是常青藤。有病友问他有什么秘诀,他指指窗外说:“瞧,我有保护神呢!”窗外是一棵栾树,时值深秋,夏花落尽,秋风正起,栾树蒴果挂满枝头,如盏盏灯笼,正在频频招手。

据老病号说,从第一次住院进病房,第一眼看到那棵栾树,他就确信自已有救。因为年纪小时,很调皮,有一次摘野板栗从山崖上滚下来,幸亏半道上被一棵树挂住,不然早就没了性命。那棵树就是栾树。当时母亲拉着自己对着栾树拜了又拜,给树系上红布条,后来还用栾树果做了串珠给自己佩戴。所以在病房里看到栾树,就对自己战胜癌症充满了信心,有福星护着呢!

在一次又一次和栾树的对视中,谁能说老病号和栾树没有关联呢!冥冥之中,是不是有一个秘密的通道在他们之间传递着什么?我一直在想,人类和植物之间一定是有着某种关系和对应密码,我们每个人的前世或许就是一株植物吧!那“第一眼”看到的也许正是我们前世的自己。

加入沸水,茶杯中白色的桔梗鲜活如初,甜美幽香。怎么说,人的生命总是短暂而脆弱的,常常无法掌控。一切的美好和幸福都如桔梗花一样会凋零。可那一缕永远也无法抹去的幽香,却是对渺小生灵存在与尊严的完美诠释。

作者:楚林,原名:周世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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