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宇关上门，在不算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呆坐了15分钟。

他在这间公司里熬了十年，终于升做经理，有了自己独立的办公室。回想一下奋斗历程，这12平方米的小屋，得来真是不容易。

就在这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一个20出头的女孩走进来。长发束成马尾，简单的白衬衫，透着素淡清新。

大概是第一天上班，眼神里看得出一丝紧张。她说：“陈经理，你好，我叫莫佳佳，人事部的张经理要我到你这儿来报到。”

“哦，是新来的助理吧。你去找小意，了解一下工作内容和流程。”

莫佳佳微微地鞠了个躬，礼貌地关门离开了。

那一刻，陈宇的心里莫名地漾起一股难言的优越与满足。莫佳佳的拘谨和恭敬，让他感到自己真的是一个领导了。

下班后，陈宇被同事拉去请客。升职宴绝不能免俗，大家轮番敬酒，陈宇就有些醉了。

手机就在这时唱起《玫瑰香》，不用看也知道是孙玥。她说：“怎么还不回来？”

“今天什么日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少喝点。”

“我知道。”

“车子就不要开了，打车回来。”

“唉，我懂的，你和孩子先睡吧。”

陈宇忍不住在语气中透出不耐烦。结婚八年，不知从哪一天孙玥开始变得婆婆妈妈。

晚上，烂醉如泥的陈宇迷迷糊糊地被扶上了车。不知睡了多久才醒过来，发现竟躺在自己的车上。车窗外的天色已经深黑了，只有莫佳佳坐在他身边拿着手机上网。

他揉着太阳穴说：“这是哪啊？”

莫佳佳见他醒了，放下手机说：“你家门口。”

“怎么不叫醒我。”

“叫不醒。”

“那喊我老婆下来啊。”

“我……”莫佳佳拖了长音，“不是怕你影响你们夫妻关系嘛。”

第二天陈宇请了假，一直睡到10点才起床。儿子上学去了。餐厅里摆着一桌子的菜。

孙玥端着沙锅走过来，里面的牛肉萝卜，依然滚滚地飘散着厚实的香。陈宇说：“早晨做这么多干什么？”

孙玥说：“昨天晚上做的，原本要给你庆功来着。”

陈宇一夜宿醉，嘴巴没有味道，只盛了碗汤，一边喝，一边拿手机刷微博。

孙玥不喜欢他吃饭看手机，可是不看手机，陈宇会觉得很无趣。八年，他与孙玥能说的，似乎都已经说完了，没剩下什么共同话题可以聊。

孙玥舀了几块萝卜放在他汤碗里说：“在外面吃太油腻，多少吃点萝卜清清火。”

陈宇眼睛不离开屏幕地点点头，说：“嗯，知道了。”

同事正在“朋友圈”聊新助理，年轻、漂亮、会开车。聚会全程滴酒不沾，只为深夜给领导代驾。

说的一定莫佳佳吧。

陈宇不由想起昨夜。莫佳佳为了不给自己添麻烦，竟然一直等到他睡醒。他突然想起来，莫佳佳走的时候应该是凌晨了，不知道一个女孩子怎么回的家。

他连忙给莫佳佳发短信说：“昨晚怎么回去的？应该让你把车开回去。”

孙玥在一旁，用筷子敲了敲碗沿说：“别看手机了，吃饭吧。”

陈宇皱起眉说：“你烦不烦，这谈工作呢，一天就知道吃。”

莫佳佳的短信跟着到了，“没事，小区门口都是出租车。我要是把你的车开走，你今天出门就不方便了吧。”

陈宇真想拿手机给孙玥看看，这才是真正的贴心和关心。不是只知道喂萝卜。

可他没有看到，孙玥脸上失落的表情。

七月，公司要推新品上市。因为产品性价比超高，市场部推出“比过才知真的好”的行销广告。

陈宇看到策划案的时候，仔细读了一遍。上面分析消费者的心理，其中一条说，大部分消费者习惯用某种产品后，就不会太在意性价比，而是习惯性用下去。所以我们有必要提醒消费者，比较才会知道谁更适合自己。

陈宇看着，像是在说他和孙玥。这些年，他们就是彼此“习惯性地用下去”吧。没什么具体的不好，但也没什么好。生活静如止水，平淡如粥。所谓关心，就是一种习惯，比如那碗牛肉萝卜，其实他早就腻了。可孙玥从不知道。

莫佳佳就不一样了，心思都用在点子上。陈宇晚上陪客户喝了酒，早上一进办公室，她必会送一杯陈皮莲子清酒茶。只要时间允许，陈宇出门前，莫佳佳总是先去车子里开空调降温度。

同行的客户都会羡慕地说：“陈先生，你这助理多少钱请的啊。给少了，我来挖脚啊。”

陈宇听着，十分受用。仿佛莫佳佳是他的一件人见人爱的私有物品。

这一天，从不迟到的莫佳佳迟到了。她一进办公室的门，陈宇就看见她的眼睛浮着隐约的红。

莫佳佳关起门犹犹豫豫地说：“陈经理，和你商量件事。我爸住院了。押金不够，我能和公司先借块吗？我回头用工资还。”

陈宇看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心就软了。他说：“公司没有这个先例，不过，我私人可以借给你。”

这一天，他不但借给莫佳佳块，下班还陪她去看了她父亲。莫佳佳家境不是很好，陈宇看着有些心酸。还好莫爸爸病得不算严重，从住院处出来，莫佳佳送陈宇去停车场。陈宇上车前，莫佳佳拉住他说：“今天谢谢你了。”

“你已经谢过很多遍了，再谢我都不好意思了。”

莫佳佳望着陈宇，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她忽然说：“陈经理，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工作的。”

从医院回来的晚上，陈宇睡不着了。一闭上眼睛，就是莫佳佳拉住自己的表情。她一定不是想说“好好工作”吧。那闪动在眼睛里的光芒，竟让他找到一种久违的悸动。

孙玥忙完家务，照顾孩子睡下已经快10点了。她钻进被子说：“儿子寒假想参加美国英语行，这个暑假他好几个同学都去了，觉得特别好。”

“你看着办吧。”陈宇背着身，没转头。

“要2万多呢，不和你商量，我怎么能随便答应他。”

“不是让你看着办吗？你觉得好，就让他去。”

孙玥从床上坐起来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麻烦呢？”

陈宇在心里说了“是”，可脸上却是一副不痛不痒的淡漠表情。这是他多年来，修炼出的本事，把一切争吵的苗头，掩埋在沉默里。

孙玥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躺下来。她说：“陈宇，你在外面是不是有人了？”

陈宇没回答，只是微微起了鼾声。

事实上，这鼾声听起来有点假，两个人不过是心照不宣罢了。

第二天，孙玥没做早饭就送儿子上学了。陈宇在肯德基里买了份阳光早餐。他一边嚼，一边想，其实换换味道也蛮好，何必守着一样吃到死呢。

十月，新品推广季，陈宇都要忙翻了。莫佳佳陪着他满世界地跑。陈宇喜欢她跟着自己的感觉，总带着仰慕与依赖。有时，莫佳佳还会做几样拿手的小点心，和他坐在车子里分享。

彼时，陈宇常常会生出一种错觉，他们不是boss与助理。尽管他们什么都没做，但好像什么都已经发生了。

那一天，从客户公司回来，正值下班高峰，陈宇的车子塞在立交桥上不能动。

陈宇从包里拿了一支香烟放在嘴上，莫佳佳伸手拿了下来。她说：“陈经理，吸烟对身体不好。”

陈宇半开玩笑地说：“有下属管上司的吗？”

莫佳佳的脸一瞬红了。她半低着头说：“那你觉得我用什么身份比较合适？”

陈宇听出了隐隐的暗示，这让他有些心猿意马。他想伸出手，去环抱住莫佳佳的肩。可是八年婚姻，从未逾越雷池半步。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抱，会把自己的一切，推到怎样的境地。

塞住的车队，忽然在这一刻移动了。陈宇连忙发动了，缓缓地吁了口气。只是他分不清这一口长长叹息，是因为失望，还是庆幸。

但莫佳佳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良久才说：“陈经理……能嫁给你的女人，一定很幸福吧。”

陈宇听到这句话，突然就愣住了。

好像八年前，孙玥也曾这样说过吧。那时她也像莫佳佳这般年轻，尽管那时自己不像现在这样混得风生水起，但孙玥的眼睛里一样充满着依赖与崇拜。

有时陈宇真不懂，他们曾经那些互存的美好，哪去了呢？

陈宇送走莫佳佳之后，没有回公司，就回家了。

孙玥见他这么早回来，有些意外。7岁的儿子正在桌边上吃饭。他一边吃，一边点着桌上的iPad。孙玥说：“别玩了，这样吃饭对胃不好。”

儿子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了，你烦不烦啊。”

陈宇定定地看着，突然一拍桌子说：“把破玩意儿给我关了，要不然我给你扔了。”

而他突来的脾气，把孙玥和儿子全都吓到了。

晚上，孙玥问他：“今天怎么了？突然发那么大的脾气。”

陈宇没有回答，只是走到身边轻轻抱住她说了句：“对不起。”

陈宇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找到感情问题的答案。因为儿子对孙玥厌烦的表情和口吻，让他想起了自己。这是平时儿子耳濡目染从他身上学到的吧。

当他一味感叹孙玥的唠叨麻烦，却从未想过，自己早已失去对她曾经的尊重与爱护。

莫佳佳几个月的关切，就让他忘却了身边八年的持之以恒。孙玥也曾经那样笃定嫁给自己会是一生的幸福，可是现在，他差点亲手断送两个人的未来。

六个月转眼而过，莫佳佳顺利通过了试用期。可她就在转正前，辞职了。

离开的那天，莫佳佳去陈宇的办公室做了简短的告别。没了上下属的关系，他们更像是朋友。莫佳佳送一盆“僧冠帽”（桔梗）给他做临别礼物。

陈宇说：“该我送你礼物吧。”

莫佳佳却说：“我是要谢谢你，没有让我走错那一步。你知道‘僧冠帽’的花语是什么吗？”

陈宇摇了摇头。

莫佳佳抬头望了望远方，说：“传说，桔梗花开代表幸福再度降临，可是有人能抓住幸福，有的人却注定与它无缘，抓不住它，也留不住花。相信我们会是前者，就像我此刻的心情——离开你，我很难过；我离开，我们都会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