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赛作品桔梗五重奏
“新烛”原创小说大赛 桔梗五重奏 作者:陆接舆 学校:北京理工大学 专业:信息与电子学院 序曲 北方的寒流来得早,一夜之间繁花落尽,便算入秋了。 医院的大门很冷。北方的阴冷天便似南方的梅雨时节一般,虽不令人讨厌,但若被它持续的长久了,也不免会害些头疼。 我每天在这里接触时间最长的,是我的患者。第二,是我的弟弟——医院里工作。 毕竟除了他以外,我已没有其他亲人了。 父亲无德,在我们年幼时便和隔壁村的富媳妇跑了。这些年我们每天都在打听他的消息,却每每无功而返。我和弟弟是母亲一手拉扯大的。农家没有多少积蓄,母亲一把年纪,靠着给人家帮工,供着家里俩娃子读书。 落叶交相遮掩着老树上的几声鸦鸣,尘埃四散,老路无人,陈年往事,最易失神。 那年,我和弟弟一同考入了同一所大学的临床医学专业。可惜当时没家底,只能四处借债。母亲出身寒门,人家怕她还不起,谁都不愿出这份子钱。最后没办法,弟弟便瞒着我们,趁雨夜悄悄打了包袱,一人去城里谋生。后来眼看报道日期将至,我又四处寻他不见,便只好自己一人厚着脸皮念了大学,毕业后又医院工作。 短短几年后,他通过社会高考再次考入大学,后来还谈了个女朋友。医院当了我的助手。 惜哉,惜哉。 我站在门口,医院大楼叹了口气。今天本该去个暖些的地方,我之所以坚守岗位,不为别的,只因自己现在接手的这个病人有些特殊。 他正是我的弟弟。 三年前,他患上了臆想症。那时我不在他身边,回来后才听闻了噩耗。 之前我对他做过几次心理治疗,经我分析,病因该是和与他女友的分手有关。证据是他每次发病的时候都会念着洹羽这名字。病得重时,还会诌些有的没的的事情。我倒还好,倘若让那半夜查房的女护士听去了,想必会吓得不轻。 踩过楼梯上的两道灰痕,弟弟住的病房就在三楼走廊尽头。 我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行进。那间病房外的铁门是特制的,里外两层锁。外用钥匙,内用密码,两种方法都打的开。医院会将最危险的患者留在里面,免得伤了旁人。铁门的钥匙只有一把,我在时会带在身上,不在时则会把它挂在办公室里。而密码锁的设置则更有意义——一旦不慎让患者偷了钥匙,将医生反锁里面,我们也可以自行逃出。 穿过那扇铁门,一股发霉的味道冲入鼻腔。屋子里的人背对着门口坐在木桌旁,正埋头飞快地写着些什么。桌子上胡乱地堆着些草纸和空药瓶。只见他头发高高蓬起,少说有一年未曾洗过,俨然一副程序员模样。 我偷偷向前踱了两步,似乎已然被他觉察了。 “医生,今天开心吗?”弟弟头也不回地问道。 他可能忘记了我是他哥哥,从三年前的那时起,就只会用“医生”来称呼我。 “挺好的。”我早就习惯了他的怪问题。 话音刚落,我便心生悔意。患有精神疾病的人最怕受外人情绪影响,我方才本该回答些“非常开心”之类的话才好,好在他似乎不太在意我的回答。 “平常接待病人那么辛苦,身体会不会有些不适?” “此前确实……”,我尴尬地笑了笑,“但现在,你是我最后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关照对象了。”我走到他身后的“安全距离”附近,俯下身去轻声道,“你也是个医生,大道理你也都懂。人要想从阴霾中走出来,就必须先去主动接受现实。不瞒你说,我以前也…也失恋过,我明白她在你心里的地位是多么的无可替代。但你要知道,你不欠她什么。洹羽她要是在这,肯定也不想看见你现在这幅样子吧?” “医生,我最近有些嗜睡,要开些什么药吗?”他根本无心听我唠叨。 “药物最多只能消除焦虑,别总指望着它能治好病。你不要逃避我的话,我不清楚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我很清楚,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你只是需要一个原谅自己的机会罢了,要相信你们未来都会遇到更好的选择。” 秋风摆进窗来,弟弟腰间的风铃响得并不清脆。 “医生,有人想害我,在我药里下了毒。”他机械式的问话打断了我的说辞。 现在看来,恐怕还要加上被害妄想症了,我心里想到。 “医生,你能不能先吃一点利培酮帮我试试?” “说什么傻话,那是治精神分裂的,你不过是轻度的臆想症而已。今天乖乖听护士的话,记得按时用药,过两天你出院后,咱们像以前一样,一起去吃火锅罢!”话毕,我顺手抄走了桌上日历旁的一张笔记纸,走出病房。他抬起头来愣了一下,起身去关紧了窗户。 “医者不能自医啊。”隔着铁门从病房里传来一声叹息。 纸上写的,依旧是一堆我不认得的化学式。 三年前,我们两兄弟是当地最负盛名的精神科大夫,但我们的学术理念不尽相同。他一向主张研发新药,而我则更偏向于心理治疗。从这些研究笔记来看,即便他发了疯,也仍然保留着不少以往的知识。过去曾闻天才与疯子只有一线之隔,如今看来,也不无道理。 走进办公室,我脱下身上的白大褂,顺手甩在挂钩上。随后习惯性地看了眼表——凌晨四点四十五分。 “当初妈妈被父亲背叛的滋味,弟弟这些年可是亲身体会了一把。”我无奈地卧在椅子上。 窗外的桔梗花已然凋零。 像以往一样,我从办公桌的角落里随手抄起一份旧报纸,准备打发打发时间。 首页的一行大标题映入眼帘——《新任市委书记老父跳楼自杀》 我不禁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心里隐隐有些不平。死神的光顾向来不值媒体报导,值得报道的是市委书记这顶乌纱帽。现在的人,老了也不懂享福,儿子既走狗屎运当上了市长,那老子正该去乖乖的颐养天年,什么事看不开至于跳楼呢?倒是我,这么多年辛苦的工作换来了什么?薪资,地位,爱情,还不是一样没有!凭什么他们靠着些关系出身就能活得逍遥自在?凭什么我就非要在这陪着一大帮疯子胡闹?再这样干几年,不等成活,恐怕自己就先疯了魔了。 现在父亲出走,妈妈过世,弟弟又发了疯,生活委实无趣。 目光下扫,仍旧是一条十分醒目的标题《雨夜血案受害者家属联名上诉,要求判处凶手死刑》“据XX社报道,今日早8点,雨夜杀人案中16名受害者家属在我市中级人民法院门前拉横幅示威,联名上书新任市委书记,强烈要求判处凶手死刑。” 雨夜血案?如果不看报纸,还真不知本市原来曾发生过这么大型的杀人案件。大抵是很久以前的事,因此才没听人提起过吧。我向下扫了一眼遇害者名单,果然都是陌生的名字。转念一想,死刑并非是市委书记能决定的,这些家属联名上书他有什么用?我一边笑着这些家属的鲁莽,一边又暗暗有些好奇,究竟使怎样的手段才能在一夜之间干掉16人? 破晓前独自一人看这种东西,真的会让人脊背发凉。说不定哪天这种事就发生在自己身上。 接下来报纸上讲的大都是些没什么价值的新闻,张家长、李家短的事对像我这种小百姓来说根本无关紧要。又过了一会儿,等我觉得门口的患者差不多该早早起来开始排队候诊时,便向楼梯口走去。 来到大厅,人出奇的少。只有一个老人家坐在空空的候诊位上,我径直走到他旁边的位子坐下。看得出来,老人家年纪不小了,花白的头上捂着层纱布,白纱里隐约出几点血痕。 “大爷,这边是精神科,而您要去的应该是二楼的外科。需要的话我可以叫位护士把您送过去。”我像领导要求的那样,尽可能地礼貌待人。 他转过头来,随即指了指头上的伤口,道:“陆医生,伤口不打紧。老头子年纪大了不中用,就靠这歇会儿。” “您认得我?”我对“陆医生”这个叫法充满了好奇,并开始回想最近接待的患者中是否有这把年纪的人,可惜回忆里却只有一片空白。 “你怕是记不得老头子了,我们几年前见过一面。你可能不知道,我那时候还救过你一命。”老人朝天打了个哈哈。 老爷子心态倒是真好,脑子一点也不糊涂。天下要都是这种人,我们的工作定然会轻不少。不过更令我好奇的是,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对不起老人家,我实在是不记得了,不过您刚才说您救过我,这指的是……” “忘就忘了罢,我也只算是尽忠职守,不值得四处夸耀。”老人转过身来面向我,缓缓道:“陆医生,你之前欠我的那些问题现在该有个答复了罢。” 问题?那指的应该是什么?他又为什么不肯说出何时救过我? “您…” “医生是怎么看待死刑的?”老人面色转为庄严,一双雪亮的眸子紧盯着我的眼睛。 “怎么看…”我顿了顿,“老实说,无非就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 老人缓缓后仰在座位上,把脸偏了过去“先生若是不肯诚心相见,咱们也不必再谈下去了。” 在老人的第二次注视下,我只得吞吐道;“嗯…不瞒您说,我在这里工作十数年了。每天都会看到很多去世的人,看到很多丧失意识的人。这种事,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只是我不明白,那些空壳,活着的意义究竟何在?还有那些被绝症所折磨着的人,家属如果不想他们继续受苦,理应让他们早些了结,但一旦那样做,就势必会受到道德和法律的谴责。可是,如果尝试去延续他们的生命,即使成功了,留下的躯体还能算是活着的吗?。” “被自然判处死刑的人且当是天命所归,那被自己判处死刑的人活该受死吗?”老人依旧笑眯眯的看着我。 我不禁苦笑了几声,继续道:“我常常会想,如果我是那些精神病人,每天被同样的幻影和声音折磨着,自己又能撑多久?诶呀,说不定不到一年,不,一个月,我就去自行了断了。” 老人转回身去,道:“想自杀容易,想一了百了难啊!" 不等我张口,老人便接着道:“死刑不过是绝了他们害人的路罢了,顶多就是个杀鸡儆猴的把戏!可要是不杀呢?他们又会去忏悔吗?” “不对不对!那些血淋淋债务该由谁来还?这样对死去的无辜者公平吗?”我的情绪不禁有点激动。 “你不想信他们的未来么?杀了他,债就还的清了么?杀了他家属就不痛苦了么?想要还债,就先别指望自己能还的清!” 我努力挺直了背板,但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 “自我惩罚可不像是名医开的方子。”老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说的对不对,我不敢肯定,但是另一件事突然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老师傅,看您见多识广,不知您年轻时可曾听过‘雨夜杀人案’?”我随口一问,不指望获得什么答复。 老人不假思索,道:“听过,那时候我刚好从法院退休。” 看着我更加困惑的表情,老人继续道:“那个凶手,不是第一次杀人。之前他还曾杀害过一个老者,而且没判死刑。” “他现在该不会还逍遥法外?”听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老人把目光移向窗外,道:“好几年前的事了,有些细微之处,老头子我也不懂。” 几年前的事?十医院工作了,怎么本市发生大型杀人案,我却一点不知? 老人一眯眼,道:“你已经忘了这事吧?” “不是忘了,我今儿才听您说。” “那好,反正时间还早,我便给你讲讲这段。”老人长吁了一口气,接着说了下去。 “三年前,本市的一位精神医生,用药成瘾,导致自己发疯,杀害了一位前来就医的老者。精神病人没有刑事责任能力,依照法律,罪不当死。可他病的太重,治不得了。” 我猛然惊醒,接下来便有几幅虚无缥缈的画面涌向我的脑海。 画面里有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有奔跑的人群和凄厉的尖叫声。 还有倚在铁门旁,身上染满血渍的弟弟。 刹那间我不禁浑身寒毛竖起,背后隐隐渗出冷汗来。我似乎明白为什么只有我愿意为弟弟治疗了。 老人道:“凶手最后接受了强制治疗,不,倒不如说是另一种死刑。” “是什么?” “他被切除了前脑叶白质。陆医生,切除脑组织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你肯定比我更明白。” “不好说,可能会导致失忆,说不定还会诱发新的疾病,甚至是…脑死亡。” “他要真死了还好。”老人严肃地道:“照你说,手术八成是失败了。就在手术结束的第二天夜里,他旧病复发。用手术刀疯狂地夺走了17个鲜活的生命,老幼皆不得幸免。” “所以说杀人者该死!这些人倘若活着,说不定还会杀人上瘾,难道有谁想看到中国版的汉尼拔吗?”我有些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不能原谅,不能原谅。”老人低头念了两句,缓缓问道:“陆医生,那你能原谅自己的父亲吗?” 我不禁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你到底是谁?”我紧紧攥住了老人的袖子。 此时此刻,我已顾不得那些世俗礼节了。我父亲的事我从未对外人提起过,刚刚他说的那句话,已经不允许我不去怀疑他的身份。 “你是不是也姓陆?”我惊恐的注视着他,既期待着,又害怕他接下来的回答。 “不不不,我姓甄。”老人笑着说。 狂想曲半真半幻 仲夏时节,薄暮时分;远眺着窗外波动的草坪和栅栏,夏日里蝉鸣聒噪的异常。 我是这里的主治医师,由于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且算本市半个招牌。 来这儿的头十年,生活只给我两种选择——治疗或是研究。 那十年里,我曾医院大小,因医院半步。并非被迫,我心甘情愿地守在这里。 我早已无处可去了。 我没有家,医院就是我的家。我不知道我离开之后还有何处能容得下自己。越不走,就越不想走。久之,我把自己牢牢锁在了这方寸之地。 医院的卫生状况很有保障,住在这里倒也不会不适。只是,一个人漂泊在陌生的城市里,总会感觉少了什么。我努力的工作,努力到让自己没有空余时间。一旦得闲,就会在不经意间想起那家乡的草房,想起那儿时的玩伴,想起同弟弟去水边抓蛤蟆的那个和今天一样傍晚,还有母亲临走前嘱咐的那些话。 我到底为什么而活着,这样的现在哪里又有值得珍惜? 行尸走肉般的生活,直到那一天才结束。 “咚咚咚!”耳边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刺破了幻想,接着一套护士装便冲了进来。 “陆,陆医生!病房的患者病情好,好像恶化了,护士长她让我来…”护士装大喘着气。 “嘘…没事,我去看看。”身边一个样貌清秀,衣着齐整的医生打断了她,“让他再多休息一会儿吧。”男子悄声对护士说。 我心里暗道,时间过得真快,过去那个土头土脸的小男孩已然变成了如今这副器宇轩昂模样,相信母亲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两年前,是我十医院大门。在那天,弟弟梦境般出现在我的面前,和他一同来的还有一个陌生的文静姑娘。我们一同出去喝了很多,直聊到天色发白,我很久没有那么开心过。 自打那天起,生活渐渐变得有味道,如今弟弟已订了婚,不久即将成家,他们对我而言是这冰冷世界中唯一的一丝温暖。 我静倚在办公室的窗台边,拈着桔梗尚未开花的小叶,妄图在这酷暑天里寻求一抹清凉。 弟弟一向喜欢桔梗,所以我们一起在办公室里养了一颗。大抵是市中心气候干燥的缘故,养它这些年来,还从未见过它敞开过心扉。 记得小时候,爸爸曾带着我们兄弟俩一起去河边的灌木丛里挖过这种花。爸爸当时摸着我的头说,若把这小铃铛剥皮晒干,每月初一可以卖给村头的药贩子,能换水果糖吃。 后来,爸爸走了,我们便自己出去挖桔梗。有一次在河边遇上了邻村一群年岁稍长的孩子同来采药,那些人拿爸爸做笑话,我们便上去同他们争论。弟弟当时尚且年幼,被石块砸伤了脸颊,我为了保护弟弟不慎伤了脑袋。 如果可以,下辈子愿做一支桔梗,同它一样优雅,一样芬芳,一样的无忧无虑。 我揉了揉双眼,不愿再去看那它。现在的我只想把自己投入到医疗工作中去,昼夜不息,风雨无阻。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忘记自己的身世,让我忘记当下自己那一事无成的事业与爱情。我前半生唯一的成就——那些我费劲毕生的心血救下的人——并不感谢我,他们只会在病好后,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趾高气昂医院大门。更有甚者,在被我救下的人里,也有不少人怀疑我是不是在药方上吃了回扣,去故意拖延他们的病情。 我心道,现在连尼克松都宣布要辞职了,我到底还在这破地方坚持个什么!可转念一想,辞职之后,又能去哪呢? "我的医术很好。好到连自己的病都治不了。"我趴在办公桌上,喃喃自语到。 “哗啦”一声,墙上挂钥匙用的粘钩脱落了下来。 “用了这么多年,铁钩也撑不住了么。”我苦笑一声,实在不想去捡。 长久以来的焦虑与劳累让我逐渐爱上了胡思乱想,日益剧烈的头痛更是让人苦不堪言。为此,医院里新进的CT机做过颅脑扫描,弟弟说从断面图上看不出来有组织病变的迹象,但还会时不时给我送些改善睡眠的药来。 既然从生物学上无法解释病因,那么就产生了另一种可能性。 我可能患上了精神疾病。 妈妈?为什么我会想起妈妈?我努力将脸伸埋入臂膀。其实我知道,我知道自己有多么想要妈妈活着,多么想要个家,想要个归宿。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弟弟从走廊过来,身形相比平常有些迟缓。 “怎样?”我从办公桌上爬起来,懒洋洋地看着他。 “嗯…一切都处理好了!”他的笑容依旧像阳光一样灿烂。“哥哥,你的……你平常接待病人那么辛苦,身体会不会有些不适?” 他故意没有把“病”字说出口。 “我昨晚又梦到了妈妈,梦见了三次。”我左手撑起脑袋,右手摆弄着胸前口袋上别着的钢笔,接着道:“昨天我梦到了妈妈去世的场景,忍不住笑醒了。" 弟弟走上前捡起地上的铁钩。 "她煎熬了一辈子,总算解脱了。妈妈一定会去天堂的,听人说,那是个十分温暖的地方。雀儿,你还记得妈妈临走前最后一句话吗?” “让我们两兄弟和睦相处。还有,原谅爸爸,对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坐到助手席上去。 “可怜妈妈命苦,临走还那么痴情,便宜了那个老混蛋!”桌子上的药瓶被我拍得一颤。 “妈妈这样嘱托肯定也有原因。况且,我们找了这么些年,连爸爸的影子都没看到不是?”弟弟一边说着,一边在他面前的纸上写下“情境性失眠”的字样。 “我宁愿终生不娶也不愿背叛!还记得爸爸消失的那个晚上妈妈哭了多久吗?”我将手伸向桌上的药剂瓶——不知何时吃空了。那是弟弟研发的新药,他告诉我这对失眠有奇效。里面的具体成分是什么,他一直不肯告诉我。 “哈哈,先不提这些了,话说这胶真厉害。钩子掉下来塑料还黏在墙上。”弟弟使铁钩用力把塑料底座揭了下来。 “天热时塑料容易老化,你一会儿下班去买个新的吧。” “好呀,要不咱们一起去吧,顺便去吃个火锅怎么样?今天我请客!”弟弟似乎永远都没有烦心事。说来也是,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这么些年来,从来没听说有人见他哭过,以至于我们甚至一度以为他的泪腺有问题。 “不了,我今晚还有一大堆事要处理,下了班你就先回家去,别让洹羽太担心你了。” 洹羽是他未婚妻的名字。虽医院同弟弟会面,但我对她的家庭背景实在知之甚少,只晓得她老家在南方,好像是个孤儿,家里有个养父。这么多年了,我连她养父的样子都没见过。就是对这么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孩,弟弟却从来没有疑心过。 我笑着道:“家里就你这么一个弟弟,你结了婚,我对母亲也算有个交代。” “那还早着呢!话说回来,哥,今儿按时吃药没?”弟弟俯下腰,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反应。 "不愧是你研发的成果,它抑制头疼的效果不错,我觉得还可以再加大剂量。”我对他笑了笑。 “嗯嗯,但你果然还是……” “我没病。”我脸上一冷,并不很想听他的后半句。 “咚咚咚!”又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紧接着门被推开。 不等答复便敢闯进我办公室的,医院里恐怕没有第二人。 “陆医生,病房的病人指名道姓想要见你。”护士长推了下眼镜,道:“他说他既然付了钱,就该请本市最好的医生去亲自诊断,而不是总让一个助手糊弄他。” “可是我也姓陆呀!我们明明都姓陆凭什么偏偏让他去?这不是明摆着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弟弟挡在了护士长的面前。 “陆雀环,请不要跟着添乱好吗?本院花钱聘请您,是看重您的学术知识而不是幼稚,这一点还望务必了解。” “护士姐姐你……” “算了,我亲自去一趟就是了。”我起身慢慢走向门口。 走廊里一如既往的热闹,来探望的家属大声喧哗,完全不顾及其他病人的感受。我此前已经反复提议院长,不要再让患者家属在病房门口和患者见面了。院长当时口口声声地答应了下来,随后就如石沉大海。 太阳才刚刚落山,过道里就先亮足了灯,照的病房门口一片雪白。 普通病房很狭窄,里面只挤有一张床,床上陷着一位奄奄一息的老者。 "终于来了。”老人看见我走过来,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同时费力地朝着我挤出了一点笑意。 “这位病人是谁接管的?”我回头问道。 “是由陆雀环负责。”护士长答道。 旁边的弟弟抿了抿嘴唇,双手紧攥。我向身后一摆手,护士长便扯着弟弟退了出去。两个人的空间更容易让患者平静下来。 “您有哪里不舒服吗?”我朝他微笑道。 “蟒珠…医生,我最近有些嗜睡,要用什么药吗?”老头子每说一句话都要像那小护士一样先喘上几口气。 我不禁担心起他还能活多久。嗜睡固不足道,但我看得出,他身上的病恐怕不只是嗜睡这么简单。这种年纪的人一般都不太方便用药,我由经验判断,他不久之后很可能会死于心脏衰竭或者脑阻塞。 但出于医德,我还是认真地回答道:“药物最多只能消除焦虑,最重要的还是您的心情。比如说,您今天心情怎样?” “我听说你在省里很有名气,就过来看看你。得知你现在很好,我…我欢喜得紧!”老头子用仅剩的一点气力拉着我的手,睁圆了眼睛。 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于是偏过头去看了一眼挂在床头的病号牌。 名字一栏里清清楚楚地写着“陆接舆”三个字,那正是我父亲的名字。回想起老人刚刚的几句怪话,我已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唉…今天我不该出诊的。”我苦笑了一声,接着炸裂般的头痛向我袭来。 老人咧嘴一笑,跟着泪水便流了下来,嘶哑着道:"蟒珠,你,你还认得我!…我真的,真的好欢喜。" 我开始有些站不稳了,脑海中隐约着奇怪的图像和声音,仿佛躺在床上的是我即将要过世的母亲。 “你…你…这么多年来,你去哪了?你走后,过的一定不错吧!可你知道我们仨是怎么过的么?”我胸口仿佛堵住了什么东西。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妈妈,也对不起你们…真的对不起…"老人深吸了一口气,抹了抹双眼,接着道:“蟒珠,我知道我自己快…快要老掉了,我来找你…只想听一句话,你,你能原谅我么?” 一时间,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不禁笑出声来。 “哈哈好,好。我原谅你,我原谅你。”我背过身去,一幅接一幅的画面疯狂灌进我的脑海。 我一手扶着墙,另一只手拔出随身携带的钢笔,用牙咬住拽开笔盖。接着,转身用尽全身力气用笔尖插进了他的喉管。 几乎同一时刻,门被推开,不知是谁从身后紧紧抱住了我。 然而已经太晚了,钢笔尖不规则的形状构成了血槽效应,本就年老的身体无法继续维持呼吸,鲜血喷涌而出,漂染了半个床铺。被破坏了喉头,他甚至发不出呻吟声。 与此同时,我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耳边的呼叫声似乎正在慢慢离我远去。那一天,我睡了个久违的好觉,做了很多很多奇怪的梦。 在梦里,我见到了年轻时的爸爸妈妈在向我招手。见到了有很多很多的人围在我身后。我梦到了不知哪里的高台上立着一块甄姓名牌。 我梦到了自己躺在手术台上,无影灯下有一张我熟悉的脸。 我梦见了自己从从悬崖跃入深谷,看着许多我过去的患者微笑着在上面与我打招呼,然后一个个离我远去,消失在天边金色的光芒里。 “妈妈,请把我一起带走吧!我不要回去,我想永远活在梦里,活在更加温暖的地方!” 但是,但是… 一股炸裂般的头痛向我袭来,几乎压迫的我无法呼吸。 梦醒了,思维相互间错乱交叠,随后又土崩瓦解。 醒来后,我手里正握着一把手术刀。面前是一扇铁门。铁门与墙角的交界处,是弟弟那张惊恐的脸。 “雀儿,我是你哥哥,你是我唯一,唯一的…现在,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你永远不会受苦了。” 我眯着眼不让眼泪流下来,快速用手术刀精准地旋入了他的心肌,刀锋微侧,截断了他的冠动脉。 吱呀一声,面前的铁门从另一侧被人拉开。几乎同一时刻,我从身后被一股蛮力死死按在了地上。 视野渐渐模糊,记忆重归空白。 小夜曲花落此方 初春,北湖上的浮冰半凝半散,珪田大学校园里此刻格外的美。 学校放养的黑天鹅在湖心散漫地游弋,远远望去,如同大碗茶里撒了碎芝麻。湖边原本围着一片花田,现今时节未至,花儿还都酣睡在地底。田上搭着间小铺,几对情侣悠闲地腻在里面。 正痴痴地望向湖心的我,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洹羽?想什么呢?” 一位青年学生不知何时已坐在板桌对面,他左颊上的疤痕有些醒目。 我连忙应了句:“啊啊,没事。只是想起去年初来时,这边的花海很美。” “我们这边盛产桔梗,入了七月中,河边随处可见。”雀环端起茶缸呷了一口,靠近身来问道:“你老家那边快到开花时节了吧?” “不会这么早,怎么也要等到四月天里。”我笑着答他:“每年那时候,爸爸就要去集市上买桔梗花种。” “诶?你爸喜欢花?”他两眼放出光来。 “爸爸最爱桔梗。我住过的孤儿院里曾种过一大片,他就三天两头跑来看,久久方回。”我一手托着脸说:“我出生那天,院子里的桔梗花开的正好。所以后来他领我回去,给我起的小名就叫桔梗。” “爸爸是做什么的?” “公务员。”我答道。 其实他本是市长身边的秘书,后来被提拔成了纪委,现已连任两届了。 我想着爸爸的脸,道:“听妈妈说他不是本市人,我出生前一年他就在我们那了,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 “妈妈?”雀环似乎很感兴趣。 我望着他的眼睛道:“孤儿院的阿姨,我们都叫她妈妈。我在她身边时一直表现得很乖。洗衣煮饭、打扫缝补都做得来,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爸爸才选择了我吧。” 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去亲自看看外面的世界。之前,妈妈从不允许我们擅自跑出孤儿院,没有她的允许,我们甚至不可以与外来人接触。因此报志愿的时候,我特意选择了最陌生的北方——自是离家越远越好。 “也就是说,你爸爸是外地人,在你出生前去了市里,而且还喜欢桔梗。”雀环摸了摸下巴,随后锁着眉头问:“洹羽,你爸爸姓什么?” “这算什么问题?我姓唐,我爸爸自然也姓唐了。” 雀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的意思是,你见过你爸的身份证?他真姓唐?” “我见过的!他叫唐苟生,千真万确,雀哥哥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狗生?这名字很特别嘛。”他笑得更厉害了。 “喂!我知道你想的是哪两个字!爸爸对我一直很好的,不许你乱说他!” “哈哈,对不起呀我的大小姐,我错了还不成?”雀环摆出一副求饶的表情来。 我瞪了他一眼,随后认真说道:“话说回来,雀哥哥,叔叔他现在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不过我不会放弃任何希望。或许他真的跑了,又或许他故意躲着我们,甚至他可能已经…。” “别瞎想,我爸爸尚且身强体壮,叔叔也一定没事的。” 雀环道:“我爸不太一样,我出生那年他已经四十多了。” “呃…那也肯定没事!”我急忙打个圆场。 “还有我大哥,我离开家的时候只告诉了妈妈,没和他道别,不知道他现在还愿不愿意见我。” “说什么呢!他是你亲哥哥怎会不愿意?等明年秋天你毕业后,咱们一起去见大哥。”我趁机把手搭到他的肩上。 枝头的麻雀不住地叫,这些小家伙向来是没有烦心事的。 “雀哥哥也一样。”我心里暗笑道。 若论起年纪,他大我六岁,是通过成人高考考进来的。我自去年刚一入学就认识了这位“大龄”学长。我们一拍即合,不久后就确立了关系。随后的两年里,我每逢过年时就写信和爸爸打好招呼,以交通不便为由去雀哥哥家里和他的妈妈一起过。雀哥哥的妈妈人很好。阿姨对我比亲女儿还亲,让我这颗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心重新跳动起来。 我常常想,如果我生在这里,而她是我妈妈,该是多么的幸福啊! 这几次拜访中,我始终没见过大哥的身影。难道他和我一样,过年也不肯回家吗? 直到后来,雀环毕业之后,医院和大哥见面。 那天给我的印象很深,我和雀哥哥吃过早点便起身前行。上到三楼,手术室门口站着一位身材魁梧的医生。经雀哥哥介绍,我才知这人就是我们此行要找的“大哥”。 与他对视片刻,我便觉得如若将他扔入钢炉锻炼,少说能炼出二斤衰颓来。慌得我连忙移开视线,这人完全和雀环哥哥长得两幅面孔嘛! 从那以后,医院里和大哥共事。 他工作得紧了,回来看我的时间便少了许多。相应的,医院里找他。只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比以前少了许多,很多我需要他时候,他都不在我身边。 那天午后,我独自坐在北湖边上,正想着他会不会已经忘了我了。 突然间,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我急忙回过头去,身后半蹲着一位笑嘻嘻的男子,手里采着一枝淡紫色小花。 “你是谁?”我假装生气道。 “不好意思,医院离这边比较远,自行车又在半路坏了,我从校外跑过来的。”雀环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转身坐在地上。 我连忙从上衣口袋里拽出几张纸递给他。 “下次不许那么急,不管走到哪,我都会一直等你的。”我笑着对他说。 一阵微风拂过,我头上的发饰发出清脆的铃音。 “好看吗?”我笑着解下头饰。那是一个很小巧的六角风铃,六块铜片被铸成了桔梗花瓣的形状。 “这是小时候爸爸送我的,我一直带在身边。”我把风铃摊在手里给他看。 “可以拧开的,里面有一点空间,我以前会把最爱吃的水果糖藏在里面。”我说着,将风铃上端旋开。 “想不到这铃铛花今天还真被做成铃铛了。”他笑着伸出手去,接过铃铛仔细端详:“不过这么小的空间,也只能装水果糖了。” 我望着湖面上的黑天鹅,道:“桔梗喜欢有水的地方,因为水有灵性。她一有机会就落花,花瓣乘着风浪,总想着更加遥远的地方。雀哥哥,你听过桔梗的花语吗?” “不知道,且说来听听。” “从前也有一位叫桔梗的姑娘,她的心上人出海打渔,一去不返。她因为忘不了,就化作这小花日夜守在大海边上。所以桔梗的花语就是永恒不变的爱。”我旋紧风铃,复戴在头上,接着道:“和无望的爱。” 雀环挪到我旁边来,道:“如果我是她丈夫,肯定带她一起走。” 湖面上一阵微风掠过,吹散了我们的校园生涯。 转眼间我毕了业,在市内找了份会计工作,薪水不高,但解决温饱却是绰绰有余。我和雀哥哥一起慢慢攒钱,租了一户房子。房子不大,但住起来让人觉得很温馨。 两年后,我擅自与雀环订了婚。我给爸爸捎了信去,希望他能在十月份赶来参加我的婚礼。 暑雨夏云焦灼日,又至一年仲夏时。 这天我恰好放假,便想瞒着雀哥哥,医院里转转,看看他平时都在做些什么。 医院院子的大门,逢面便是一株老树。树枝向上散乱地蜷曲,直扭到第三层的窗边去。爬上三楼,走廊里一如既往地寂静,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真切。我听雀哥哥说,患有精神疾病的人受不得惊扰,因此尽可能地放轻脚步穿过走廊,径到他们的办公室门前。 敲了两声没人应,我便撩起一侧头发,悄悄把耳朵贴在门上。我等了许久不见出声,于是便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了一条缝隙,向里望去。 “怎么没人?”我疑惑道。 “陆大夫出去查房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回过头,只见一个穿护士裙,戴眼镜的女人在我身后冷冷地盯着我。 丝毫没有脚步声,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着实吓了我一跳。 “哦,哦。谢…谢谢您。”我傻笑着朝她点了下头,目送着她一步步离开。 深呼了一口气后,我大胆推开门,走入房间。 房间里窗户紧闭,物件如常,唯独办公桌上多了一个小小的塑料瓶,十分扎眼。我把它擎在指尖,仔细端详了一番。上面既没有标签,也没有符号说明,瓶身通体皆白,倒像是用纸折的。 这是什么?我心里暗道。 “安眠药,我给大哥做的。”背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我把药瓶抛了出去。我猛然转回身去,雀环正笑吟吟地站在我背后。 “喂!怎么你们都喜欢站在别人身后说话吗!” “哈哈,谁让你擅闯人家办公室呢?”雀环笑着说。 “我刚才要是被人撞见毁了形象,全要怪你!”我连忙捡起药瓶,拧开盖子,里面是几颗猩红色的小药粒。 “这些都是你做的?” 雀环轻轻点了点头。 “怎么做的呢?” “用利培酮,氟哌啶醇还有…” “谁问你这个了?我又听不懂,我是问你怎么把它捏成颗粒的。” 他笑着走过来用食指刮了下我的鼻子,道:“反正不是捏的。” “要是没有大哥,你也不必像现在这般了。”我低下头,试探性地说道。 他默然转身,走至门口,道:“在这儿等我下,我把大哥叫回来。” 雀环走出办公室,风铃声在他身后的房间里激起一连串清脆的涟漪。 过了片晌,门被推开,两个白大褂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啊,大哥!”我朝着前面的男子象征性弯了下腰。 “嗯,洹羽来啦。” “我听说大哥您买的桔梗好像不会开花,所以今天就想特意来看看她是不是生了什么病。没提前告诉您就擅自闯进来,真是失礼了。” “无妨。”男子走到窗台边,摸着花叶说道:“这花确实没开过,大概是气候干燥吧,再加上我照顾的时间也少。不必管它,说不定哪天自己就开了。” “嗯,大哥您别急,我相信她到了秋天一定会开花的。”我笑着道:“对了!我今天还有工作,看见你们都很好就放心啦。耽误大哥休息了吧,就不多加打扰了。” 蟒珠大哥笑着道:“医院里能有啥不好。” 雀哥哥道:“等下,我送你下楼。” 下到一楼大厅,我仰着头对他说道:“中午回家吃饭吧。” “不了,我还有件要紧的事,筹备了很久,今天该了结了。”雀环笑着说。 “好,那你答应我尽早回来。” 雀环点点头,朝我挥挥手,目送我走出大门。 回到家后,我一人在家里等了一天,他始终没回来。晚上我忍不住担心,医院跑了一趟。这次还没进大门,便远远望见楼外围了不少警察,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 我冲进院子,复往里跑了几步,看见雀环正好端端地坐在大楼门口的台阶上,这才长舒一口气,安下了心。 我快步走过去拍了他一下,俯身问道:“雀哥哥,出什么事了?” 他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随后又低下头去道:“大哥今天给人看病时情绪失控,失手杀了一个老人,现在已被警方带走了。” “啊?”我张大了嘴巴。 “大哥今天上午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我不知道,但被他杀的那个人,正是我们的父亲。”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世上居然还有这般巧合? “那,雀哥哥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等法医验完尸,把爸爸妈妈合葬了吧。”他接着道:“洹羽,我想离开一段时间。” “你要去哪?”我急忙问道。 “哪也不去,医院里,只是会很少回家了。我之前研发的药物可能具有成瘾性,大哥或许就是因为长期服用这个才发疯的。这是我的责任,我要把他治好!” “可他杀了人…” “如果说他是杀人犯,我身体里也流着同样的血。”雀环勉强挤出一张笑脸,“而且他是先发病,后杀人,应该不会被判死刑。” “好…好吧。不过雀哥哥你答应我,一定别太累着自己,身体要紧,明白了吗?”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放心吧,像我这种蟑螂命,不会有事的!”雀环扭过身来,轻轻抱住我。 从那以后,他医院里,直到入了秋也没回过几次家。我时常送饭去,每次都看见他双眼布满血丝,稳坐在大哥的办公桌前,守着一大堆药瓶写着我不认得的方程式。就这样,我亲眼目睹着他的身影一天天消瘦下去。 中秋前夜,东方已渐渐泛起鱼肚白。 听到钥匙开门的响声,我便知道是他回来了。只见他摇摇晃晃进了门来,进了卧室便扑倒在床上。我好不容易帮他脱去外套,盖好被子。回头瞥见他这幅模样,心里如同针刺般隐隐作痛。 那一夜我始终没合眼,左思右想,我决定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一定要把他从这无尽的深渊里带出去。第二天天明,他刚睡醒,起身披了外套就要向门外走。 我连忙拉住他,叫道:“你干嘛去?” “昨天我为大哥做了手术,他这时差不多该醒来了,我必须马上回去看看他恢复的怎么样。” “雀哥哥!”我使劲攥住他外套的后摆,“先别那么急,坐下来,坐下来听我说好不好?” 他随手关上门,叹了一口气道:“我应该能猜到你想说什么。” “你之前说的那个什么被切除是不是就治不好了。”我皱紧了眉。 “对,那是不可逆的损伤,一旦手术开始,就彻底没救了。” 我把嘴一扁,亮声道:“那你别管大哥了,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雀环明显愣了下,惊道:“什么?” “我们一会儿去找房东退房子,一起离开这座城市吧!大哥他现在已经是一具空壳了,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也变成那副样子!”我几乎要哭了出来。 “可是…” “求你了!从我们相识以来,我就一直很听你的话对不对?这一次你要听我的。何况大哥他,大哥他对你根本就不好呀!我知道不该说这种话,但是…他只爱他自己,不是吗?”我朝他喊道。 我讨厌爱哭的自己,但泪水还是控制不住地沿着双颊流了下来。 雀环瘫坐在沙发上,道:“你说的都没错。但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和哥哥他不一样。我不是父母亲生的。” “啊?”我瞪大了眼睛。 “首先,你觉不觉得我们长得一点都不一样?从小爸爸妈妈对哥哥就要比对我要好得多,就连他们临去世前最想见的人也不是我。二老现在都已过世了,他们的哺育之恩,我只能报答给哥哥。”雀环微笑着说。 我擦干眼泪,道:“原来…原来我们都是孤儿。不过既然你和大哥没有血缘关系,我们不就更该离开了吗?” 他沉默了许久,缓缓道:“好吧,我答应你。”他轻轻把嘴唇贴在我的额头上,念道:“我们今晚就坐火车离开。你在家等着,我去买票。” “不行,要去一起去。”我紧紧攥着他的衣服。 雀环微微笑道:“都听你的。” 当晚下起了大雨,我换了一身淡紫色的衣服,和他共撑着伞走到车站,上了车厢。他把行李安置好后,俯身靠在我耳边低声道:“这两年我们的存款都塞在包里了。等明早到了碧塘,火车站边上会有家面馆,以前打工时我总去他家。老板很和善,也许会帮我们安排住宿。” “雀哥哥,你凭着打工考学,真的很了不起。” “那是因为有贵人资助啦!刚才拎着行李不方便,没验车票。趁着现在车没开,我去找下乘务员,你看好行李。”说罢,雀环向着车厢连接处走去 几分钟后,车开始微微晃动,还不见他回来,我便隐约察觉出有些不对劲了。 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急忙打开车窗向外望去。在夜幕的掩映下,雀环冒着暴雨站在站台上朝车厢挥着手。 “记住我说的话,我过几天就去找你,一路保重啦!”他的喊声伴着大雨洒落一地。 火车渐渐加速驶出。 “陆雀环,你这个笨蛋!不是说好要带我一起走的。”我气急之下用力跺了跺脚,引来了一车人的目光。 顾不得旁人的目光,我合着手蜷缩在座位的角落里,心里不禁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万一他以后找不到我了呢?万一他也像大哥一样发了疯呢?万一他没治好大哥,反遭其害呢?万一他… 雨水拍打着车窗,我开始逐渐害怕起来。尤其是想起桔梗姑娘的命运,就愈发地害怕。这一别,说不定以后永远都不能再相见了。 “不行不行,我要回去,马上就要回去!”一个声音在我心底响起。 我立即收拾好行李,背着包裹冲向车门,等第二站的站台一到,便纵身跳了下去。此时距市中心相去已远,想带着大包小裹跑回去是不可能的了。不过走在街上被大雨一淋,我倒顿时清醒了不少,猛然想起那个租我们房子的老人家似乎在就住这附近。于是我不顾天黑路滑,凭着模糊的记忆,顶着暴雨冲向了房东家的方向,不到一刻钟便跑到了他家门口。 “咚咚咚!”我扣开了房东家的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 “甄…甄师傅!有些事情要,要麻烦您,我想把行李先放您这儿。还有,您能不能把自行车借我下?”我大喘着气对他说。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衣服都快透了,有什么事进屋说。” “来不及了,求您把车借我下吧!” 老人二话不说,走进屋去。随后把钥匙丢到我手里道:“门口那辆红色的就是。这么急是不是雀环出事了?你一个姑娘家不安全,这样,您告诉我您要去哪,我随后就到。” “不麻烦您了。”我一边说着,一边飞身上车。 医院,正是午夜时分,大楼下的人群四散着冲出门去。我心里虽怕的要死,但更怕雀环出事。一咬牙,索性逆着人群挤到楼上。 此刻的三楼仿佛彻底空了一般,寂静地可怕。 我正想沿着一间间病房找过去,走廊尽头的铁门重突然传来琐碎的金属声。我急忙跑过去,铁门被锁的严严实实,哪里动得半分? 我轻轻拍门问道:“雀哥哥,是你吗?” 门里隐隐发出“呜呜”地叫声来,那声音很模糊,却很熟悉,正是雀环没错! “雀哥哥你先别急,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门里的“呜呜”声还是响个不停。 我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整理思绪。 雀哥哥以前说过,这间病房是看管重病患者的地方。那钥匙就应在最常与患者接触的医生手里,也就是由大哥看管。但大哥现在发了病,备用钥匙该在哪呢? 我医院探访的回忆,得出了一个答案——如果有备用钥匙的话,会挂在办公室墙上! “你…你等我下,我这就回办公室取钥匙。”我朝着门喊道。 我直起腰来,回过身去。 一张惨白色的脸几乎要贴到了我的脸上。 进行曲梦尽三更 “陆雀环!”身后一个声音叫住了我。 我回过头去,见那声音的来源正是护士长。她三两步走上前来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护士姐姐,何出此言呐?” “自从你来后,陆医生就变得不大正常。”她轻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虽然他以前也不大正常。” “护士姐姐,何出此言呀!” “他不但脾气越来越横,还总把我们那的小护士错认成你。照理说,这身材、样貌、衣着就算都看错了,男女声音总听不差吧!可陆医生他老人家就硬是能把一个瘦小的女孩子当成你。哎你说,他是不是太想你了。”护士长半眯着眼睛。 “啊?”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但也马上猜到了原委,道:“八成是大哥干累了,有点糊涂。护士姐姐您多劝着他点,让他歇歇就好了。” “别别别,我可惹不起!哪天再把我当成你,扯住我拉家常,我可受不了,受不了!”她说罢,转身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其实护士长说的不错,大哥很有可能得了精神疾病。恐怕他自己也很清楚,只是当着我的面不便挑明。因此我也合着他的意思,把一些处方类药物做成药片,假称是新研发的安眠药,他倒也深信不疑。 用药一段时间,大哥的病情始终不见好,现在竟已到了认错人的境界!因此在之后的一年里,我一直把他当做我最重要的患者,对他做观察记录,不断调整着药方。怎奈百般调整却仍于事无补。 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采用了一副民间偏方——用六叶桔梗汁和直系亲属血入药。我劝说大哥养了一盆桔梗,每日割下它一节小枝,榨取汁水,又自行割破手指采血。随着血珠滴入,药液凝成了一个个猩红色的小球。开始我还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但大哥服用之后整天嚷着加大剂量,似乎效用非常。至于那盆花,经我如此折磨,便从未绽放过了。 之后的某一天,我接手了个特殊的老病人,他年纪太大,器官已呈衰竭之态。可他偏偏以嗜睡为名,跑到精神科来指名道姓要见大哥。 照理说这倒也没什么,只是我在查房的时候无意间瞥到了他的名字——陆接舆。和我父亲的名字一样,巧的是二者年龄也差不多。经过多方查证之后,我证实了我的想法——他就是我失散多年的父亲。于是我找了个合适的机会也表明了我的身份。 老人听了“雀环”二字后显得格外震惊,激动地道:“雀儿,真的是你?好孩子!有出息!这些年来你变化这么大,爸爸认不出你了。” 我不想再去问他当初为什么背叛家庭,只要我知道他还活着,心里就会无比地踏实。 “你妈她…现在过得还好吗?”爸爸含着泪问。 我轻轻叹了口气,道:“她半年前就去世了。” “唉…我…”爸爸欲言又止。 “爸…没关系的…别说了。”我摸着他枯瘦的手,淡淡地道。 老人紧握着我的手,道:“雀儿,有件事,我本该带入土的。但今天既然见到了你,还是让你知道比较好。” “是关于身世方面的吗?”我低声问道。 老人点了点头,随后说道:“你和你哥并非亲兄弟。我和你妈妈结婚二十年,二十年啊才得一子,当时本想等她生下这孩子来,一家三口尽享天伦之乐,可偏偏就在这时候…” “果然啊,果然…”我轻轻挣开了他的手。 老人眼膜中微微透出光亮来:“你都已经知道了?” “嗯。”虽然原本就知道结局会是如此,但听爸爸亲口告诉自己却又是另一重滋味。 “孩子…我对不起你。但我…我已经老了,我已经尽力了。”老人的眼眶渐渐湿润。 雀环…雀衔环,那是取“黄雀报恩”的寓意啊!是要让我别忘了养父母的哺育之恩吗? 我苦笑了一声,这重含义我早该想到的。 “先不说这些了。爸你专程来这儿,不是为了我吧?” 老人沉默了半响,开口道:“你大哥名气很大。我听闻陆蟒珠这名字,估摸着是他,想来见他最后一面。但我不知到你也在这儿。啊!是了!五年前你参加高考,去年是该毕业了。” 我嘴上不说,心里寻思到,大哥多年来的心病正是因为父亲离家所致,倘若让他知道爸爸这些年来一直惦记着他,说不定能解除大哥的一块心病。只是…爸爸只想着大哥,我们好歹也一起生活过几年,到了这时候居然也没把我这干儿子放在心上。想到这儿,胸口不禁暗暗有些滞塞。 我无奈地笑了笑:“好,那你先静养几天。等我觉得时机到了,便安排你们见面。” “这般再好不过了,只是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见我。” “如果大哥不来,你就对护士说‘我花了大价钱,不是为了找个助手看病的!’到时候他自然来见你。”我起身走出病房,随手带上房门。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不断找机会有意无意地向大哥确认他是否真的已经原谅父亲了,可惜每次谈及如此,他都不愿再继续与我交涉,因此我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见面时机。 直到那天上午,我刚刚送走偷偷跑来探望的洹羽。回到办公室还没坐上一分钟,一位小护士便闯了进来,大声嚷道病房的患者病情恶化。我跑去看了下,爸爸已经开始呼吸困难,恐怕撑不得太久了。这对我而言恐怕是最后的机会了,虽然有点冒险,但错过了今天,我很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于是我按照计划,若无其事地引导大哥去见爸爸。怎奈刚入病房,大哥一挥手,护士长就把我拽了出去,我虽不放心,却一时想不出让我留下的理由。因此只好等护士长走远后,趴在门口窃听这两人的谈话。 “我原谅你。”听到大哥这句话后,我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但接下来我发现我错了。因为屋里明显传出大哥的咆哮声和碰撞声。我推门而入,看到老人四肢胡乱挥舞,喉咙里斜插的钢笔管发出“咝咝”声。我急忙冲上去,从背后紧紧搂住了大哥。然而为时已晚,老人本就虚弱的身体一倒不起。几分钟后,楼下的保安队赶上楼来扣住了大哥。又过了几分钟,一群警察便把他从我眼前拖走后,立刻封锁了现场。 大哥怎会突然发病?我确认过他应该已经吃过药的。心里的种种疑问冲入脑海。 我连忙跑回办公室,打开药瓶,里面竟是空的!我看了看表,指针停留在下午四点四十五分。而实际时间应该已经超过六点了,是因为停表让大哥错过了吃药时间吗?果真是那样,药片又怎会不翼而飞? 医院大楼门口的台阶上,直到傍晚,一直没想明白,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医院的洹羽交代过几句后,医院里,研究自己之前给大哥服用的药物。再去监狱里探望他时,他已经变得疯疯癫癫的,满嘴胡言乱语,坚持声称自己是医生。我试了许多沟通方法,始终不能成功搭话。 于是我换了种思维,尝试着用大哥曾经的办法——把自己伪装成患者。用这种办法,我才得以逐渐进入他的内心世界。 “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没疯。”大哥带着微笑的这句耳语让我脊背发凉。 审判那天,老法官按照精神病人的标准,没有给大哥判刑,但要求他接受强制治疗——做一个切除手术。作为当下本市最好的外科医生,我自然而然地主动承担了这场手术,同时也暗下决心,不能放弃任何治好他的希望。 农历八月十四,本是迎中秋的日子,但现在的我对此并无半分兴致。医院里过了一夜,今早便有些腰疼。下午趴在桌子上睡了会儿,一醒来便看到走廊里的大哥被麻绳层层捆在床上,推入手术室中。我定了定神,换了衣服,戴上口罩,走入手术室里。 “我要走了么?”大哥转过脸来,朝我坦然一笑。 我没有回答,只是督促麻醉师快些动手,我要即刻进行开颅手术。 麻药注射不到十分钟,大哥完全失去了意识。几个医生合力把他搬到手术台上,固定好头部。无影灯下,我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手在颤抖。 我心里纠结到,如果当真切除了前脑叶白,他未来只能同行尸走肉一般,哪还有半点治愈的可能?至于该怎么做,是我早就想好了的。 方法听起来可能有点蠢,我做了个假手术——草草地开颅又草草地缝合,并没有真正地动他的大脑。只要我能在术后尽快找出方法将他治愈,那么谁也不会知道我今天在手术台上动了什么手脚。3小时后,我按计划完成了这场假手术。 “结束了?”我身旁的助手问道。 “结束了。”我如释重负一般。 “怎么没见您把组织拿出来?” “你不懂,我已经切断了他前脑部分神经元,效果是一样的。”我慌张地说道。 “这种倒没听过。”助手的表情虽然有些困惑,但毕竟我是权威级医生,他应该不会对我产生太大怀疑。 我走出手术室,对外面值班的医生说道:“今晚就把他送回病房严加观察,等待苏醒吧。” “好。” “对了,您能不能通知一下院长,让他把原来办公室的那盆花搬到铁门病房里去?我哥哥以前很喜欢那盆花。” “好。” 出门走在街上,夜已颇深了。我找了个亮着灯的小铺,买了两个挂钩,同时在心里暗暗盘算着之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那天晚上回到家,洹羽正在等我。由于手术的辛苦,我刚扑在床上就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我隐约想起了我和她曾经约定过的那一天… …云层在阳光的映射下,显得有些晶莹,忍不住让人想去上方看看那云海,是否还托举着另一重世界。 “桔梗生两色,一色照山之恒,一色映水之灵。”洹羽接过我手上的小花,举在眼前低声道:“五片花瓣,每一片有每一片的命运。” 我笑道:“可你的风铃上却偏偏铸着六片花瓣。” “对,第六片是她可能存在的另一种命运。我喜欢桔梗,正因为她不是一张白纸。”洹羽道:“有很多人,很多事,其实都本可以走向其他的结局。” “对,如果我早些发觉爸爸会走的话,就能留住他的。”我低头说:“而你,则有可能一辈子都只留在那个小镇里,但你却走了出来。在这方面,你要比我强的太多了。” 洹羽微微一笑,应道:“大概也是我那天运气好,才被爸爸选中了。” “今天的花开得真好啊。”我仰面躺在花海里,凝望着湛蓝的天空。 “那是当然的了,有我在的地方,桔梗花就会永远开着。”她半开玩笑地对他说。 “那你该多去我办公室坐坐。”我猛一下坐了起来,冲她笑着说,“我哥哥在办公室里养了一盆桔梗,好几年了,据说从来没开过。” “怎么总想着你哥哥?”她假装生气道。 “别生气嘛,毕竟,我只有这一个亲人了。”我又躺了回去。 “嗯?阿姨她…?”我警觉了起来。 “她上个月去世了,走得很安详。” “啊…?这…怎么能不告诉我?”她别过脸去,尽可能不让身体颤抖的那么厉害。 “我从小就没有妈妈,虽然和阿姨见面不多,但是我早就已经把阿姨当做…当做…怎么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看见她泪水便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对不起,我说了多余的话。”她仰起头,似乎不想让眼泪掉下来。 “不不不,是我说了多余的话。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以前又没经历过生离死别。我怕你看见母亲遗体会难受,所以迟迟不敢告诉你。”我缓缓说道:“出殡那天我和哥哥在郊外的鸡冠山上为母亲立了一块碑,家族的祖先去世都葬在那块地方。” “起码…该让我去看看她吧。”洹羽哑声道。 那天傍晚,我们亲手为妈妈献上了一支桔梗。在暮云的照笼下,两束花孤零零地躺在墓碑前,似乎在等待着些什么。 …洹羽,无论走到哪里,你都会等着我么…? 我猛然间惊醒,正欲冲出门去。怎奈洹羽死死扯住我的衣袖,恳求我和她一起离开。我很了解洹羽的性子,她一旦认真起来谁都劝不动。因此我假意答应了她,去买火车票的途中把自行车停到站旁。晚上我偷偷下了车厢,目送洹羽离开后便蹬上车子,医院。 正值中秋佳节,医院里很冷清。大多医生都回家过节去了,只有几个医生拿着厚薪当值。就连门口的保安队都被换成了一个打更的老大爷。 我走上三楼,没急着去病房,先去了办公室。原本属于医院新聘来的医生。 “请问铁门的密码变了么?”我上前问道。 “没变。”那医生头也不抬地说道。 我脱下湿淋淋的外套,从兜里掏出一个挂钩贴在墙上,随即又去柜子里捡了一件旧褂子,。 “你就是陆医生吧。”陌生男子起身问道。 “怎么?”大哥发病后,叫我陆医生倒也没错,我心里暗想道。 “院长说你在休假,所以留我在这替你值班。现在看来我已经没有继续留下去的必要了。钥匙在抽屉里,自便。”说罢,男子收拾好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此刻我心如乱麻,不想再做口舌之争。于是依言取了钥匙走向铁门病房。 打开病房后,大哥早已醒了过来,呆呆地望着窗外。我把褂子扔给了他,笑着道:“医生,还记得我吗?” 他转身看了看我,咧着嘴笑道:“好弟弟!你这些天跑哪去了?我和护士说话她们也不理我。”他嘴上说着“这些天”,实际上手术还是昨天的事。 “从今天开始,这就是你的办公室了,你让我买的东西我带回来了。”我从裤兜里掏出挂钩来递给他。 他拧紧了眉头,道:“不对不对!这不是我办公室。我住了十年,记不错的!” “怎么,对新办公室不满意?” 大哥转身去走到窗边,喃喃自语道:“不对不对。不是这儿,我要回我办公室去,还有病人等着我呢!” 猛然间,大哥打开窗户,伸手扯住两个窗帘,纵身跃下。与此同时,窗户打开产生的负压把我身后的铁门瞬间带上。伴着我的一声惊呼,窗帘上的挂钩被齐齐扯断。窗外的老树枝条斜生,刺破窗帘,把大哥吊在离地近三米的高处。随后啪啪几声,老树上的枝丫因为承不住他的体重而断裂。也正是因为这一下缓冲,大哥虽摔在地上,却并无大碍。他起身便往大楼门口的方向跑去。 我在上面看的真真切,外面的医务人员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如果让他冲入其他病房,后果无法预料。我回头奔向密码盘,依照顺序把“1、1、2、8”旋入其中,但铁门并没有半点要开的迹象。我反复试了两次,铁门依然纹丝不动,难不成我在慌乱之中竟会记错了密码? 我飞速跑到窗边,正想依样跳出。转念一想,方才两片窗帘已被扯断,此刻若强行跃下,纵使侥幸不被枝丫穿透,砸在地上也免不了骨折,到时救人不成,反是添乱。 此计不成,另生一计。我翻了翻身上的各处口袋,只有一把手术刀,几个备用刀片,和一个新买的塑料挂钩。 我望着铁门,虽说是铁做的,但毕竟只是用来看守精神患者,无需太奢华的防盗功能。实际上不过是一层铁皮里面夹了软石棉。 我抽出床头木桌的抽屉来,把刀片抵在铁门上,抡起抽屉,想钉破铁皮钩开锁芯。还没砸两下,的一声,刀片崩出,贴着我太阳穴飞入床底,险些害了眼睛。考虑到这样不行,我倒转刀柄,从密码盘斜下方的一个位置下手。一来在锁盘附近石棉板不会垫太厚,二来这十几年来铁门年久失修,这个位置已经出现了锈迹。我深吸一口气,几下便从铁门上砸出了一个不起眼的凹陷来。我换过刀片,把刀尖抵在凹陷里,有了上次的经验,这回用力更加精巧。 但手术刀片毕竟坚韧不足,轻易便卷了刃。我换过刀片,横过刀尖成十字钉入,不久在门上刻出了个米粒大小的十字缺口来。随后我又把塑料挂钩放在床柜上,用脚踏下铁制的钩子,把铁钩前端从十字缺口的正中心缓缓刺入。 穿刺进行得很顺利,刺破石棉板,里面就是拔圈。我一手握着铁钩露在外面的一端,一手轻轻拨动密码锁,随着码盘的转动,在“5”的位置上铁钩微微一震。这是遇到了拔圈上的缺口处,因此从十字缺口与档杆的夹角就可以推算出第一位密码。我全力抽出铁钩,用牙把它掰的更直了些,复插进去。这次铁钩越过第一层拔圈,轻搭在第二层拔圈上。不久我便译出了第二位密码,随即又依样把铁钩探向了更深的一层。 最后,我干脆把铁钩整个扭直。可这次,我听到了楼下传来的叫嚷声,心思一乱再加上铁钩外露的部分短之又短,我便几乎感受不到从指尖传来的震动了。于是我索性跪在地上,用牙抵住铁钩,一手堵住耳朵,一手旋转密码盘。通过骨传声,我可以更清晰地听到摩擦声。 “雀哥哥!是你吗?”门外突然响起了熟悉的叫喊。但由于门内隔音板的作用,声音并不真切。 那声音是洹羽!我绝不会认错的!她是怎么回来的?也不知她知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我本想让她快跑,但嘴里含着东西不便发音,又怕她此时回去会遇到发疯的大哥。于是决意不再理她,专心去破那密码锁,只要自己快一分出去,洹羽便少一分危险。 “你…你等我下,我这就回办公室取钥匙。” 钥匙?钥匙不就在我身上吗?她要去哪找?想到这里,我头上不谨慎出汗来。 “千万…别去!”我咬住铁钩喊道,同时手上的动作也加快了。 “丝丝…丝丝…叮!”我听见了缺口处的响声。最后一位密码是6。 与此同时,我也听到了洹羽在门外的一声惊呼。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起身飞速逆时针转着密码盘,并按照“1、1、5、6”的顺序旋入密码。咔的一声,门打开了,一具身体顺势倒在我怀里。近前站着的是似笑非笑的大哥。 我低头看去,倒下那人正是洹羽。她胸口贯着一把手术刀,伤口极深,刀身直没至柄。 “洹羽,洹羽!别怕,别怕,你不会有事的,我这就带你去手术室!”我一手搂住她,一手捧住她泛白的脸。 突然间,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医生护士都跑光了,你去手术室有什么用!”等回过神来,大哥已被一个老人牢牢按在了地上。那老人我认得,正是前些日子在法庭上出席的甄法官。我不愿再去琢磨他会出现在这的原因,一心只想快点替洹羽止血。 “雀…哥哥”洹羽的嘴唇渐渐发紫,突然间她眉头轻蹙,努力笑了出来:“我没事的…” 她随后的几句话气息愈发微弱,已然听不清说的什么。 “你不要说话了!先保持体力,总之先保持体力!”我胸口如同撕裂般的疼痛。 洹羽轻轻一笑,举起双手,环抱住我的脖子,用尽最后的力气撑起身子来。我不想错过她的话,便低下头去。 之后,她在我的唇上轻啄了一下,便永远地倒了下去。 窗台上的桔梗花,绽放得格外绚烂。 协奏曲怨消恨解 八月节眼看将至,下过一场大雨,气温降得厉害,路边的野铃铛也已逐渐凋零。 “小刘,之前请你帮忙的事可曾查明?”我向同行的警官问道。 刘警官笑道:“查是查清了,只是不明白怎么案子都结束了,您老还这么有兴趣。” “只是觉得有些蹊跷罢了,要是涉及什么机密内容,不说也无妨。” “甄老您这是和我见外了。上次死的那老人啊,正是陆医生他爹,这您是知道的。再过几天给要他做手术的是他弟弟,这您也是知道的。可是您恐怕不知道这俩人它不是亲兄弟吧?” “嗯?”我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我只道那陆医生嗑药成瘾,发病杀人。这两兄弟的这层关系,我却从没听过。” 刘警官道:“药是他弟弟做的,只是他自己大量服用所致,也不能仅凭着这事就抓他弟弟。但我今天还得给您老爆个料,您可知那两兄弟的父亲很久前就失踪了吗?” “略有耳闻,听说是和邻村的富媳妇跑了。”我想了想,道:“难不成这也是假的?” 刘警官接着道:“您老高见。他父亲死后留下本日记,上面的内容经我们调查之后,基本都可以认定是真的。” “哦?快说来听听。” 刘警官笑道:“不急,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谈吧。” 我把他带入自己的家中暖和暖和身体,又给他倒了些茶。听着他给我讲的故事,这才了解到陆接舆的生平。 他本是部队中的老兵,因为年纪大了,裁军时和他不少年长的战友们一同被裁了下来。回到老家后娶了个媳妇,依靠种田为生,过了不少安稳日子。后来又老来得子,她妻子在他四十二岁那年怀了孕。 话分两头,说这陆接舆过去有个姓唐的老战友,刚出部队思想就变了质,这里且称他为唐某。唐某因为长得不错,取了个富媳妇,后来成天在家闲着,硬是被媳妇养了两年。结果这一闲就闲出事来了,这唐某对幼女有种特殊的癖好。有天趁妻子不在,把邻居家八岁女儿骗入屋里,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后来被人家发现,告上法庭蹲了几年大牢。出来后满心悔恨,百般讨好她妻子,这才勉勉强强算过去了。 不久后他妻子也怀了孕,生娃那天遇上难产,娃子虽然没事,可是媳妇没挺过来。此一来姓唐的就算断了财源了,刨去安葬他媳妇的钱,剩下的积蓄不到仨月就被他挥霍光了。唐某这才想起来要出去打工养活孩子,怎奈在当地声名不好,谁家都不愿让他帮工。眼看着自己要和孩子双双饿死,唐某心一横:反正也是死,不如先杀他几个贪官污吏,也算为自己这一辈子正正名。 在一个雨夜里,陆接舆的老婆刚生完儿子,正在家养着月子呢。突然间传来一阵敲门声,开门一看,正是唐某抱着他孩子不是!唐某跟他接舆大哥一唠,意思是自己现在声名狼藉,活不下去了。听说南方有个小城贪官成群,且去杀他几个为黎民百姓出出气。自己这一去不回倒是不打紧,只是这孩子以后无依无靠,希望老大哥念着部队旧情,收留了他。为了表达感恩之情,当即便给儿子起名叫蟒珠,取大蛇吐珠报恩的意思。 陆接舆心一软,便答应了他,正好自己出生不久儿子还没起名,干脆就叫雀环吧!让哥俩亲近着点。后来唐某走后,这夫妻俩可谓尽职尽责,把干儿子养的和亲儿子一般。日记里写道陆接舆在还曾把自己亲手做的风铃送与了唐某。那风铃本是留给自家小孩玩的,而唐某见风铃中空,方便藏毒,也不推却,贴身拿着走了。至于此事真假,还有那风铃的下落,却是无从考证了。 这俩孩子长大后饭量见长,越来越不好养。陆老爷子觉得只靠种地不行了,就和媳妇商量着把地卖了,自己去镇上打工挣钱。媳妇起初不同意,可是这家里的米缸渐渐见底,也不由她不同意了。陆接舆打了包袱便出外务工,结果不知村民谁造的谣,一来二去就传成了他去勾搭邻村媳妇。他妻子心善嘴笨,见人背后对她指指点点不能辩解。 “那他这些年怎么不回家?”我打断刘警官的故事。 刘警官搓着手道:“回去过,但每次都背着儿子们。估摸着是觉得自己没做好父亲的职责,对不起老战友的托付吧。” “这也…” “您先别急,这后面还有故事呢。”刘警官一顿,接着讲道。 话接前文,那陆接舆到了镇上,每年都往家里寄钱,供着俩孩子念书。不几年就做到了包工头的位置上,有一天他正指挥干活呢,看到外面介绍了个新来的工人,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自己的亲儿子陆雀环。但终究羞于相见,只能远远避开。而后几年里,陆接舆利用自己在职位上的方便,间接把轻便的活留给雀环干,后来又找了个契机,让手下人帮忙把他多年的积蓄送给了陆雀环,以供读书考学使用。在此期间,他从未和儿子直接相见过。 刘警官笑道:“要不是他老子,陆雀环还真以为给人家帮几年工,就能考上学了?” 我叹了口气,道:“有家不能回,有儿不能认,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刘警官道:“那老爷子常年在工地干活,身体越来越差。有一医院里有位叫陆蟒珠的医生,便前去投医。说是投医,其实就是再临死前想看看老战友托付给自己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结果…后来的事您也都知道了。” “那姓唐的现在怎样了?” “老爷子的记事本里没提过全名,只知道他要去的小镇叫南骊,姓唐的还有个叫桔梗的亡妻。 “南骊市?”我惊道:“南骊哪里是小镇?那分明是个大市,我儿子现在就在那里做副市长。” 刘警官道:“令公子年纪轻轻就有所作为,实为百姓之福啊!” 我道:“这事不可不管,我明日一早便起身去趟南骊。” 我想去南骊也不光是为了满足好奇心,其实一大半缘由是因为太久不见儿子了,心里有些挂念,想过去看看他。 坐了一天一宿的火车,这才到达南骊。 一下火车,我便往市政府走去。儿子没想到我能来,连忙帮我安排了宾馆入住。我向他简单介绍了我此行的目的之后,便问道:“孩子,你能不能尽快查到这人?” 儿子哈哈一笑,道:“何须去查,爹你说的这个人我不但认识,恐怕还熟悉的很。” “你认识?”我惊讶道。 “本市纪委,唐苟生,也是我最大的竞争对手。再过俩月,就到市长换届的日子了。这回要是选不上,我也不留此地了,回家当个小官也是好的。” 我问道:“可我听到的说法是他来刺杀贪官,怎么反在这里当上纪委了?” 儿子大笑道:“刺贪?那他得先给自己来一刀。” 我叹道:“苟生,苟且偷生,姓唐的活着实在窝囊。” 儿子道:“说来也巧,他大女儿今年十月份就要结婚了,正是换届选举时候。” 我愈加疑惑起来:“怎么他还有家眷?” 儿子道:“孤儿院领的野种罢了。” 我一时莫名其妙。他真要领养也该领养个双胞胎兄弟,怎会只领养女儿呢?恍然间,我忆起刘警官的一句话来——唐某对幼女有种特殊的癖好。 难不成他领养女儿是为了…? 儿子看我愣神,接着道:“爹,您可能不知道,那家孤儿院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说是孤儿院,其实就是个窑子。在那管事的老妇和老鸨是同类人,专供有特殊性癖的顾客消费。反正是一群没爹娘的孩子,没人会上告的,告了也没用,毕竟去的也不只平民百姓。唐苟生刚来那年就让一个小丫头怀了孕,隔年诞下个女婴。” 我低头沉默不语。 儿子低声道:“爹,以您老的性格,不该管管?” 我一叹气,道:“土埋半截的人不再多管闲事了,随它去罢!” 儿子在这边已有家庭,我也不愿多加打扰,小住几天后,在中秋节前便起身回程了。 火车上度过一天一夜,便回了家。 早上刚下火车,晚上又下起大雨,天气便转为阴冷。那晚我刚洗过澡,正读着法条,忽然间响起敲门声来。我心道,这大雨天谁会来,难不成我也有哪位老朋友要去“行侠仗义”了?正自疑虑着打开房门,只见外面站着一个湿淋淋的小姑娘,正是傍晚时分刚退过房的房客。 “甄…甄师傅!有些事情要麻烦您!”眼前的女子道。 一个多月后,“雨夜杀人案”开庭。陆雀环不肯出庭作证,除唐洹羽外十六名被害人的家属均已到齐。案件情况基本已经可以确定,由于上医院的监管措施不当,陆医生于今年九月二十四日,也就是中秋节那天从三楼跃下。随后冲入手术室,夺走手术刀几乎残忍地屠杀了他所有诊疗过的患者。唐洹羽在铁门前遇害时,陆医生正藏在旁边的病房里,推测是由于听到唐洹羽叫喊声才发现了她,并痛下杀手。 尽管病人家属强烈要求判处凶手死刑,但我还是以陆医生无刑事责任能力为由再次判决他接受强制手术。不过这回,手术要聘请外地的专家进行。 在闭庭后回去的路上,我遭遇了不明人的袭击,失去了知觉,等醒来后已经躺在病床上了,老伴正坐在窗边看着我。 “咳咳,老太婆,刚才怎么了?”正欲起身,胸腔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只好又躺了回去。 “诶呦老头子,你都在床上躺了快两天了!你先别起身,袭击你的人已经让小刘抓住了。那人东西都备好了,就等你宣判结果。医院里遇害了,要是陆医生不死他就来报复司法人员。” “咳咳…那我这是?” “你吸了毒气,医生说是肺炎,没有大碍。安心养病吧,过两天你儿子就回来看你了。”老伴紧攥着我的手。 儿子会放弃竞选市长的机会主动回来看我?我心下生疑。过了近半个月,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不但病没好,来看我的人却越来越多了。包括一些平常不联络的,认识的不认识的此刻都纷纷涌上门来。经历了半个月肺病的折磨,我开始逐渐发觉自己得的恐怕不只是肺炎,这些人更像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 越想身体便越难受,比起让家人这样为我担心,倒不如我自己寻求个了断吧!于是那晚儿子回去后,我找了个借口把老伴支了出去。趁着这个当,我跳下病床,医院。 外面已是十月天了。我走得匆忙,只穿一袭单衣,不住在寒风里颤抖。此刻我只想跑得越远越好,免得被他们找到。 不知不觉便到了“雨夜杀人案”医院楼下,只见附近人群层层围住,正小声议论着什么。 “哎,你听说了吗,之前杀人的陆医生刚才好像割喉自杀了!” “啊?他不是已经做了第二次手术了吗,咋还这样?” “听刚出来的护士说啊,他这回是啥都忘了,但唯独没忘他弟弟。还以为自己是医生呢,天天给他弟弟‘治病’,他弟弟倒也愿意,陪小孩子玩过家家的游戏嘛!结果刚才陆医生在床下捡了个刀片,往自己脖子上抹了一刀。” “对了!我以前也听说这陆医生做完手术后天天头疼的要命,你们说他自杀会不会是因为这个?” 将死之人不愿再多管闲事了,我心念着,快步离开了这里。 十月份的天对我而言当真冷的要命,挨到次日凌晨,马路上行人渐渐稀少。手脚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眼看着道旁的栏杆上盖了一层薄霜。我的风湿病已经持续多年,经这一冻更是发作的要紧,每走一步都似千万根铁钉砸入关节一般。 我一叹气,爬上了眼前的一座八层高楼,从楼顶一跃而下。 再醒来时,我已站在了海边上。气候也温暖了不少,月色的映照下海面隐隐透出光亮来,远方沙滩上似乎有座二层小楼。 寻者点点烛光,我走到了小楼旁,定睛一看,分明是一座楼房大的海船!刚走上台阶,里面一个店小二装束的人便迎了出来,满脸堆笑道:“客官您里边请,今儿就差您一位了!” 还没等我问明情况,他便招呼我上了楼去,把我安置在二楼的一间偏房里。 我从窗口探出头去,这才注意到前方不远处的船头上伫着一人,星光黯淡,也看不清相貌衣着。只见他手里撑着只细竿,直插入水,少说有五米长短。 就这样静默了几分钟,还没等我摸着头脑,船头那人便立起竿子,轻轻向下撑去。 在他这一点之下,楼宇般大的海船竟如离弦之箭,飞速窜向海面。 惊讶之余,我匆忙跑至门口,推开门去,便欲下楼。 店小二急忙留住了我:“哎?这位爷,您哪去?” 我问道:“伙计,咱们这赶成是要出海?” “哈哈,客官您有所不知。这不是海,是河。河名三途川,有八百里宽哩。” “八百里?”我吓得一震:“坐火车还得一天多。” “用不上,划得慢些时,明儿破晓也到了!” 次日天际刚刚发白,我便远远望见了红色的陆地。离得近些看,那大陆中间有条黄土小道,两旁开满了殷红色的花。 店小二出来笑着道:“客官,您今天便沿着这条黄泉路往前走,走上一天便至冥府地界。小的任务到此为止了,这便请您下船。” 下了船后,黄土路上往前走也不觉劳累。整整走了一天一夜,才看见前方有座石桥,桥下云雾缭绕,辨不清水深。 正这时,半空传来一阵缥缈的歌声。细听时,词唱道:“千年看遍众生相,六尺寒台难望乡。此生不舍缠绵意,来世满饮盏中汤。” 寻歌声望去,河畔上似有家茶庄。庄内一位妙龄女子身着红裙哼着小调,正守在小炉旁煮茶。她蓦然间转头瞥见了我,便停下手中的动作,也不见身影如何晃动,转眼就到了我面前。仔细打量这女子时,见她眉眼盈盈,素齿朱唇,当真倾城绝世之姿。 “老先生远行辛苦,不妨且到庄上歇歇脚。”女子悄然一笑,便欲引我入店。 我连忙推辞道:“谢姑娘好意,只是临行匆忙,并未随身带着钱财。” “老人家能来,便是妾身福分。”女子一转身,尽显柔媚之色。 我心道死尚死矣,还怕一女子不成?于是也不怕了,反倒走在她前面,大步踏入庄内,寻一条长凳坐了,方问道:“还不知姑娘姓名。” “妾身娘家姓孟,老先生直呼孟婆便可。”女子笑着,转身沏茶去了。 我朝天打了个哈哈,也笑道:“孟婆原来生得这般年轻么!” “老先生说笑,妾身年纪可不小了。”她端着茶碗上前,道:“小庄无以为敬,便请老先生吃碗汤茶,切莫责怪。” 我尚未接过,一股浓郁香气便扑鼻而来,低头只见碗内汤色碧透,着实不好拒绝。正待喝时,忽然瞥见不远处的桥上立着一人,身披紫衫。于是我便将茶碗重新置于桌上,问道:“孟婆,敢问此处是何方地界?那桥上站着的又是何人?” 孟婆端身坐在对面,指着不远处笑道:“此桥名奈何桥,桥下是忘川水。至于那桥上人,妾身委实不知。只知她数十年前来至此处,既喝了妾身煮的汤,却仍迟迟不肯过桥。” “数十年?且容老头子去看看!”我起身走向石桥。 “人间一天,此地一年…老先生看便看罢,只是切莫登上桥面!”孟婆在身后呼道。 我走到桥墩下,朗声喊道:“前面站着的可是洹羽姑娘?” 那紫衫女子听我一喊,转身望向我。我冲她招招手,示意她下来说话。她迟疑了下,随即跑了过来,头上的风铃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 “伯伯,您是在叫我吗?”洹羽站在桥面问道。 我反问道:“你站在这做什么,如何不快过桥去?” 洹羽傻傻地仰头道:“我在等人。” “等谁呢?” 洹羽低下头凝思片刻,随即又摇着头道:“我…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世间哪有你这般等法?”我笑道。 洹羽抱着头道:“我…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但是,总觉得好像和什么人约定过,我要等他回来。” “哈哈哈,姑娘对他儿子这般念念不忘,也算还了你父亲的人情。倒也不负这黄雀报恩之意。”我大笑着说。 洹羽顿然醒悟道:“黄雀…雀…雀哥哥,他好像叫做雀哥哥!老伯伯,您能不能帮我个忙?” “好,好!之前没帮上你,这次且说来罢!” “您能不能回去帮我找找他!要是找得到,就告诉他快些忘掉我,再去找个喜欢的人吧。我也已经忘了他啦,忘得干干净净啦!要是他不肯答应,那…我就再多站会儿,不过万一哪天站得累了,说不定就不再等了。”洹羽强笑着,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 “姑娘怎不自己去告诉他?” “我下不了桥。”洹羽低下头去,“而且即便想起了名字,我也记不得他的样子了。” “那万一他已从桥上过去了呢?” “没关系,他下一世还会再回来的。”洹羽笑着跑回桥上,叫道:“老伯伯快些走吧,拜托您啦!” 我回到孟婆庄上,问道:“孟婆,老头子阳间还有些挂念,不知可能宽限几个时辰否?” 孟婆娇笑道:“自然,只是您不益停留过久。三年不回,则魂飞魄散矣!老先生站稳些,妾身这便送您回去。” 话毕,她朝前轻吐一口气。我只觉身不由己地飞了出去,途行十数丈,跌入忘川河水中。 回过神来,我正站在自己楼下的尸体旁。围观群众对着我的尸体指指点点,刑警更是仿佛看不见我一般,穿过我的身体去遮盖了我的尸体。 在那边明明已过了两天,而在这边,我从楼上坠下似乎还是几分钟前的事。 终章 在医院三楼的大厅里,候诊区正并肩坐着两个人。一位是白发苍苍的老者,一位是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医生,二人似乎正探讨着些什么。 老人笑着道:“故事即是如此,自那日我回来后,如今已过三年。我见你能看见我,便知那一晚你选择了和我相同的命运。” 男医生满脸狐疑,道:“您说的这些我一点也记不住了。在我的印象里,我该是一位医生,还有一个得了臆想症的弟弟。” 老人道:“你生前曾两次做过切除手术,杀人的记忆怕是忘光了罢!你弟弟在你犯案时,曾想过要装作病人治好你,如今也是如此。” 男医生道:“那您这三年来去了哪?” 老人道:“我和你弟弟虽近在咫尺,却阴阳两隔。他听不见我说话,所以我只好每天都来这儿,对你讲同样的故事,可你每次见我都如初见一般。” 男医生愈发疑惑,道:“果真如此,那雀环应当看不见我才是!却又如何会回答我的话?” 老人慨然道:“他几时答过你了!你割喉后他便真患上了臆想症,以为你还没死,每日空对着空气说话罢了!三桩命案之后,医院来者俞少,最后入不敷出只好废弃!” 男医生沉默了半响,突然站起身来,苦笑道:“如此说来,这一切是因我而起了。哈哈,我可是个大恶人啊!” 老人一本正经地道:“天下是是非非谁又说得清了?今日是最后期限,我比你晚些时候去世,倒也还好。只是过了破晓你若还不回,恐怕…” 男医生苦笑道:“我不记得你说的那个地方,是因为我忘了自己去过呢?还是因为我根本没能离开呢?” 老人道:“如今算来,那边已过了千年之久,也不知傻丫头还在不在那了。” 随着阳光一缕缕照进窗来,男医生踏着步子走回长廊。每踏出一步,身体便淡了一分。 老人起身问道:“你要去哪?” 男医生笑道:“去个暖些的地方。”言毕,男医生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走廊的深处。 老人不再看他,静静注视着地上一深一浅两排脚印,仰天长叹一声,径自下楼去了。 另一边,在走廊尽头的病房里,一位蓬头垢面的男子正独自站在窗边,直勾勾地盯着窗台上盛开的六叶桔梗。 突然间,男子咧嘴一笑,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有你的地方,花就会开着。” 远方,郊区外的野山上有一座合葬的墓,墓碑映着朝阳熠熠生辉。 墓碑前,三束桔梗静静地躺在那里。 注 1、在陆蟒珠视角中,唐洹羽被当做陆雀环杀死。(哥哥曾把护士认成弟弟) 2、弟弟脸上的疤是被石块砸出的。 3、陆蟒珠的药是唐洹羽偷的,藏在风铃里。(门窗紧闭,风铃声) 4、“珪田大学”是个文字游戏。 5、墓碑前第三束花是唐苟生献的,当时他正受邀回来参加女儿的婚礼。 6、医院里依靠唐苟生送来的食物活着,但唐苟生并没有把他接走。 7、哥哥割喉所用刀片是弟弟开门时崩飞出去的,弟弟也因此愧疚而得上臆想症。 8、唐洹羽是唐苟生与孤儿院妓女的私生子。 9、很多人来看甄法官的原因是他儿子调回本市当了市委书记。(报纸标题) 10、铁门密码与历史人物唐婉有关。 11、陆雀环在序章里起身关紧窗户,是因为他看不见哥哥,以为是风刮走了笔记纸。 12、桔梗花的状态是时间线。 13、哥哥发病的初始原因是幼年时为了保护弟弟被石块伤了头。 14、本故事中所有情节纯属虚构,与现实世界不产生任何关系。 在文末点赞即可为作品积攒人气哦~~ 点赞数最大的作品将获得最高人气奖 快为你喜欢的作品打call吧!! 读·写 投稿邮箱 新烛:bitxinzhu .白癫风那家三甲好设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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