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在香港书展做讲座。有人问:张震在《一代宗师》里耍帅,莫名其妙地出现,又莫名其妙消失,不知道是干嘛来的?王家卫说:“有时候我昨天遇到一个人,感觉他非常有意思,印象深刻。但后来就再也碰不上了,人生就是这样。”

秦天的女儿读完这条微博,像是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呢?”

“应该遇到过。不过,要说出个具体的人,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

秦天说完脑子里就跳出一个人影,仔细一看,却是年轻时的自己。他笑笑,最近他常常喜欢缅怀青春岁月,大概是老了,记忆力衰退,他记得年轻时骑着邮车在街道中穿行,记得那时的感觉,风、阳光、空气的味道,具体的人和事,却像是光影,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年冬天,秦天的父亲从邮政局提前退休,让高考落榜的儿子顶职,结束百无聊赖的待业生活。

秦天不仅没考上大学,还将父亲一手推进老年人的队列中。他讨厌这样的自己,但生活就得这样过下去。不管怎么说,秦天是个好孩子,除了不爱说笑,同事们对他的印象很不错。他从扛邮包开始,再到做投递,样样事情都做得很好。早上七点到十一点半,有时到十二点,秦天送出第一班邮件;午饭后到下午五六点,是第二班。他熟悉邮路上的每个地址,楼房或平房,小卖部和小摊子。

年初夏的一个上午,秦天在送信时又遇见了那个姑娘。

姑娘穿件黑色带有灰横纹的蝙蝠衫,像只硕大的笨鸟挡在他面前。大概是刚洗好头,头发湿漉漉的,还有股洗发膏的清香。秦天下意识地把手伸进邮兜里,取出一叠信件,刷拉拉翻了翻。

没有三栋二号的信。没有。他说。

姑娘眸子里现出一抹浓重的阴影。秦天内疚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我再找找看。

景珍。风景的景,珍珠的珍。

秦天又翻了一遍,摇摇头,跨上他那辆墨绿色的二八寸自行车,去投递下一封信。

这事情有一段时间了。半个月前,他一拐进这个街坊,就看到三栋门楼前站着她。起初他以为这是碰巧,后来他知道了,她在等他。

确切地说,姑娘在等一封信。

之后她消失了一阵子,这礼拜开始,她又出现了。

秦天觉得那可能是一封情书,因为她看上去如此失望。但她不美,且胖,在秦天看来,这位名叫景珍的姑娘,不具备让人给她写情书的魅力。

这念头转过时,秦天在拐弯处扭头看到了景珍立在门楼前的侧影,敦实、厚重,失落又孤单,这让他对她生出了一丝同情心。

他比谁都了解失落和孤单的滋味。

高考落榜,对秦天来说是件大事。人们都说条条大道通罗马,但他还是觉得,美丽生活的远景,从此在他面前闭上了想象的帷幕。在他平静的外表下,总有些东西难以释怀。

看到景珍侧影的那一瞬,秦天联想到了他自己,想到他没有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的心情。事情已经过去了近一年,秦天知道,他还没有完全缓过劲来。

从第一声蝉鸣到第一片落叶,秦天跟景珍的交谈多了些。他知道她是三班倒,只在做夜班的那个礼拜,她才有空在下班时站在家门口等信。

几个月来,景珍还是没收到一封信。

起秋风的时候,秦天用几块涂了灰色油漆的废弃木板做了个简易信箱。邮局的同事开玩笑,小秦给对象做信箱吗?

秦天没吭声,但他阴郁的脸色令玩笑噤声。信箱是给景珍做的。他没别的意思,只是受不了看到景珍站在家门外等他,不,等她的信。他受不了她的眼睛,从亮晶晶闪闪发光,到黑幽幽寂寂无声。

有了这个信箱,秦天不必再与她见面,重复那种令他感同身受的失落感。

然而,到她做夜班的那个礼拜,她还是准时出现在秦天眼前。秦天没有回避,甚至也有些高兴,因为这一天,他手里真的有一封属于她的信。

牛皮纸信封,鼓鼓囊囊,里面似乎装着颗粒状的东西。秦天仔细看过寄信人地址,落款是外省某县的一家农业机构。难道这就是景珍渴盼已久的信?

景珍叫住秦天,把手里一本软面抄搁在门前矮凳上,让他等一下。

摊开的簿子上,有手抄的简谱和歌词,还有两行字体特大墨色更深的句子。秦天多看了两眼:

黑夜给了我黑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顾城《一代人》

秦天有些意外,难以把景珍与诗联系在一块儿。

景珍从屋子里出来,递给他一只茶缸,落落大方,多谢他做的信箱。她请他喝的不是一杯白水或茶水,而是那两年风靡全国的红茶菌饮料。

一小团棕色的软体菌类,能在凉白开的浸泡下长大,越来越大,直到占据整个容器。而无色无味的凉白开,也会变成一种红褐色酸酸微甜的饮料。

秦天正好口渴了,笑一笑,一饮而尽。

你喜欢诗?

那双眸子忽又黯淡下来。景珍欲言又止,接过秦天递还给她的白瓷茶缸,转身回屋,留给他一个背影。

厚厚的肩背,笨重深情。秦天嘴里余留着红茶菌饮料的酸甜,有点困惑和怅然,跨上车去送下一封信。

树叶黄了,秋意浓了,涂了灰色油漆的木制信箱寂寞地贴墙而立。而景珍,还是会站在家门口,等他,等一封仿佛谎言的来信。

她家门外多了两只大花钵。秦天有时看到她时,她正在侍弄那两盆东西。嫩绿的幼苗,已从土壤里冒出头来。

这叫洋桔梗,秋天播种,春天开花。

景珍笑着解释这就是那只牛皮纸信封里装的东西,是她邮购的花种。认识很久了,秦天头一次发现她笑的时候右边脸颊上有只梨涡。而且,穿上秋装的景珍看上去比以前瘦了。

她在等一封怎样的信呢?秦天有时会想,这位在五金厂上班的姑娘,现在已具备了有人给她写情书的魅力。

每天送信时,他会留意一下她那两盆花儿。洋桔梗?他默念着这个名字,总担心它们活不过越来越冷的秋天,以及接踵而至的严冬。

春天到来的时候,邮局重新分配了工作任务。秦天年轻体壮,上头决定让他去楼房多住户更多的线路做投递,原先的邮路就由所里一名身体羸弱的老同志负责。

工作将比现在的辛苦,但怎么说呢,每条邮路都得有人送信吧。月底就要离开这片跑熟了的街坊巷子,这几天送报纸信件时,秦天难免生出惜别之情。

那天他最后一次在这条邮路上送信,照例把分拣好的信照自己的投递习惯理了一遍,然后他看到了景珍的名字。没错,有她的信,地址姓名都对,寄信人则是本市的晚报报社。

她等的是这封信吗!驮着沉重邮兜的自行车如风飞驰,秦天不照设计好的合理线路投递信报,首先奔到了景珍家门前。

也许他记错了,景珍这礼拜不上夜班,这会儿还在厂里。也许是他早来了半个多小时,景珍还在下班路上。总之,她不在门外。

墙上那只信箱,灰色的漆面在春日下泛出柔和的反光。而墙下的花钵里,一朵花正静静地绽放。秦天小心翼翼地把信投进他为她做的信箱里。他不确定她会不会开锁查看——长久的失望,会让人懒于相信奇迹。

这天的邮件不多,十点半,邮兜已经空了。秦天掉了个头,骑着车又转到景珍家附近。

这一次,景珍出现了。看到他时,她竟奔跑过来,直接截住了他的自行车。

你知道吗?报上登了我的一篇文章!

她的每个毛孔里都盛满笑意。投稿,石沉大海。再写,再投,继续杳无消息。景珍等待的东西,不是情书,但对于秦天来说,甚至比看她收到一封激情洋溢的情书更使他震动。

她给他看那份报纸。

行!以后我不送你们这片的信了,但可以在报纸上见到你!一样的!

是的!是的!

他分享她的欢乐,笑望着眼前的姑娘。

他看到景珍身后,那两钵去年秋天种下的洋桔梗,已开出一朵粉白的花,在微风中摇曳。那一刻,秦天听到心里有“哗啦”一声轻响,帷幕重新拉开,眼前是明媚的光。

此后好几天,秦天常会想起心窗打开、满怀欣喜的那一刻。他觉得景珍是个很有意思的女孩。当然,仅此而已。他们的联系起于那封忠心等候的信,也终于那封姗姗到来的信。对于秦天来说,眼下他要对付的是工作中的困难。他花了些时间才熟悉新邮路的情况。

邮局的人都觉得这次的工作调整对秦天来说很恰当,他比过去开朗热情,那种淡淡的阴郁,被一种从容的神情所代替。

他每天都看报,一个月,半年,一年。看的是本市的晚报,秦天习惯从副刊看起。他跟景珍告别时说过,在这上面见到她,也是一样的。

也许报纸上又会有景珍的作品,也许没有。秦天渐渐喜欢上副刊上平淡温馨的文章,渐渐不再留意作者是谁,渐渐忘了景珍的芳名。

二十年,倏忽而过。

现在人们喜欢上网或者打电话,不大喜欢写信寄信了,秦天也早已不再送信,在邮政支局里担任了领导。

四月的天儿,阳光正好。秦天手下一名女职工忽然收到友人托花店送来的一束鲜花,不是玫瑰,也不是勿忘我百合康乃馨之类的花,大伙儿都不确定此花芳名。秦天想了想,脑子里跳出一个名字。

洋桔梗!

没错,是洋桔梗。

一个画面在他眼前闪过:他在一栋旧楼房前纵情欢笑,眼前有洋桔梗在微风中摇曳。

不对,这画面里应该还有点什么。秦天愣怔了一忽儿,从报夹上取出头天的晚报,先打开副刊,心不在焉地浏览了一遍。

他想起来了!有位姑娘与这些事儿有联系。但他确实忘了,忘了姑娘的名字和模样。

洋桔梗的花语:不变的爱

徐逢,已出版长篇小说《洋葱躲在角落里》、《八月水杉》,人物传记《在此,我爱你1》、《在此,我爱你2》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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