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

杭雅伦 法学院级本科生

我对韩国的印象是今年夏天改变的。

七月,我参加了一个中韩三校的联合徒步项目,两个国家互不相识的一百人要在某个不知名的东海岸城市进行三百公里的徒步越野。

我们和东大门的大花灯笼裤、背包里的一次性雨衣、北京时间四点的阳光还有太平洋的海风一起,走在这个夏天的回忆里。

最好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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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步团走路的时候,聊天是最基本的生活方式。聊着聊着,就好像我们一起生活过很长的日子。

HaEun是个基本不会说英语的韩国女孩,好在我是多年的韩剧观众,韩语里混着几个英文词加上手舞足蹈的方式竟也沟通无碍。

她一张精致小脸,舞蹈专业,却是个笑起来嘴会占着半张脸、走路外八字、头上盖条湿毛巾、累了就喊“阿西巴”的奇女子。从小练芭蕾的她,因为太爱吃,初中时因超重被迫从芭蕾方向半途转成popping。但她不伤心,也不减肥,就是喜欢舞蹈,跳什么舞都可以。

HaEun不喜欢运动,走两步就拽着我的胳膊喊“阿帕(疼)”。我至今记得问她为什么要参加这个徒步活动的时候,她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对着自己瞪大的眼睛轻指一下,又把两根手指往面前的空气一戳,蹦出一句——“boyfriend,othergirls,no.”

HaEun的男朋友是徒步团里的表演系帅哥,每次谈到他,她都一改常态:下巴一含眼一眯,说他是个“shyboy”,接着眼睛一亮,就开讲他们在一起的经历。讲到后来,她干脆英文也不蹦了,速度也不慢了,说话的调调像唱歌。

我听着她说,就好像看到他们每天一起喝酒聊天时小摊里昏黄的灯,看到他在晚会上告白时不知道放在哪里就一直端在肚子前的手,看到那个内向温柔的男孩子因为吃醋脸红赌气大发脾气的样子。

明明感觉什么都没听懂,却好像又都懂了。

团里有个男生叫ChangHoon,他的长相在韩国特别常见——小眼睛、单眼皮、白皮肤。初次见面,ChangHoon正站在电梯旁抽烟,手腕上有串佛珠,耳朵上钉着对黑色耳钉,一件宽松的黑T长到大腿,说话夹着高频的“韩国国骂”。我以为他是个不良少年。

直到有天下山时,我的膝盖旧伤发作,ChangHoon走过来让我搭着他的肩。一瘸一拐的路上他说了很多,说到他的高考,说到他的家人,说到他如何从问题少年变成学霸,说到他的耳洞,说到他想去纹身。

我问他想纹什么,他说想在后背上纹两只手。我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可他说,那两只手是他爸爸妈妈的,他们在他身后,推着他向前走。我一时有些凝噎。第一次,我很认真地看身边这个外表不羁的哥哥:他正笑得可爱,嘴角的两个小梨涡跳动着,灌满了山间的阳光。

“想听鬼故事吗?”一天夜里,我躺在同组姐姐的腿上,忽然发现HaEun的整张脸凑到了面前,“这样的夜晚,最适合鬼故事了……”

话音刚落,头顶的手电突然闪了几下,几下灯丝的“滋滋”声响后,帐篷被笼在黑暗里,帐内霎时一片尖叫。我紧抓着姐姐的袖子,但见HaEun盘腿而坐,半透明的塑料盒盖在身边的手机上,奇异的绿光照着她的脸。她就这样讲了起来。

我听不懂韩语,但听得出她语调诡异。HaEun每说一句,都有同学拿英文翻译一句。于是HaEun话音一落,韩国队员先吸一口凉气,紧接着是英文的翻译,更多人才加入到表情凝重、专心致志的行列中。韩语和英语间的空隙里,我回味着HaEun绘声绘色的腔调,竟脑补出不少诡异遐想——胡乱猜想比故事的原貌更吓人些。

二十天说长也长,可以留下那么多故事:我们一起蹲在路边吃饭团,一起架过帐篷打地铺。喝过同一瓶水,戴过同一套护膝,用过同一瓶防防晒霜后,那些名牌上的名字就成了海的那端有着可爱又独特的气质的人们。

二十天说短也短,只是生命中很小的一块。但每当我在脑海中展开这段被折叠的时光,记忆中鲜活的面容便纷至沓来,不可磨灭。

你看起来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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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后勤车都会早早地到达休息地支起凉棚,棚下摆着两张长桌,桌上放几个冒着热气的大铁盆。这边,一人端着一个小餐盘排起长队,伸长脖子看着盆里的东西。

对韩国人来说,三餐中的泡菜绝不可少。先在盘子里扣上二两米饭,再夹几根带着汁儿红得鲜亮的泡菜往上一盖,然后用筷子挑起几片小块紫菜卷起所有食材一并往嘴里一塞,嘴里的泡菜发出“吱吱”的声音。

泡菜罐里能泡的也不只白菜,还有萝卜、桔梗、野菜,甚至是苹果和梨,再到章鱼和一些不知名的海物。做好了用小勺一拌,辣椒酱浇上去一片通红——饭菜这下就算是有了。

可能因为徒步带着点原始的味道,大家吃肉的样子也很“简单粗暴”。厨艺比赛时,团里得到了一块上好的猪肉作奖励,中国同学还想着要不要剁成陷汆成丸子,韩国同学就已经点起了天然气小罐,等到锅一热,整块猪颈肉往锅上一贴就不放油不放盐地烤起来。

肉片的边缘慢慢卷起来,油水发着“滋滋”的声响,不时迸出些“油星儿”,香味也跟着溢了出来。出锅,大块肉片沾着辣酱,本身的香味混着酱料的刺激,倒也不差我们慢工细活的菜式,也是另一番味蕾的体验。

而他们对食物似乎总有种满足感。不论吃什么,他们都要事先宣布“我要开始吃了”。吃完第一口后,他们又会眼睛一瞪一吸鼻,感叹一句“嘛嘻哒(好吃)”,埋头再吃几口,然后很认真地说,真的好好吃。

盘腿围成圈坐在路边,听着他们用可爱的调调感叹其实每天都一样的泡菜有多好吃,突然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说:一个人对食物的态度,就是对生活的态度。

可能这种态度也不仅是对食物吧。熟悉之后,队里互相之间都很喜欢说“你好可爱”、“这个很漂亮”、“好喜欢你”、“好棒”、“太好了”的词汇。脱去了陌生的包袱,每个人都很善良温暖,在同甘共苦的日子里展示出最真实的自己——爱笑、爱闹、爱感叹、爱把身边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昭告天下。

他们的审美观中,“可爱”是很大的优点。所以年龄的大小与快乐与否并无相关,偶尔的童真无邪也让一个个哥哥姐姐更有立体感。每天在温暖的空气里呼吸,耳边是韩语自带的甜蜜音效,雨天都十分晴朗。

“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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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步结束后的几天,每顿饭大家都会聚在一起喝酒。小酒馆里,一桌又一桌的人们笑着聊着,穿着围裙栗色头发的可爱服务生穿梭来回。

临走前一天晚上,不知多少杯烧酒下肚后,HaEun拿着杯子搂上了我的脖子,红着脸,用手舞足蹈的我们之间的“专用语言”说:“我不会英语,不敢到中国去,所以你一定要回来找我。”

我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她的英语在这二十天里好像进步了不少。我想,如果再多待些时日,或许我就能完全听懂韩语,或许她就可以用英语同我顺畅交流,或许我们会一起走遍首尔的大街小巷,或许我会说服她背上行李来北京。

但没有更多的时日,现实总是不如人愿。我知道这次一走,再见更可能是真的遥遥无期。

也许哪天,我会记不清这些在我面前的如此真实的脸,分辨不出她们的声音,甚至找不到她们的社交账号,只能在这篇文章里回忆。

见我不回答,HaEun又凑近了一点,露出大姐的风范说着,一定要回来哦。我点着头笑着说,ofcourse——语气中似乎又少些底气。

我们喝的是甜甜的苹果味烧酒,“苹果”在韩语里的发音类似“撒瓜”,听着听着,就听成了“傻瓜”。我忽然想哭,拿起一瓶“傻瓜”酒要倒上,她抢过酒瓶说,在韩国,自己倒酒是要单身三年的。

之前,HaEun曾问过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我摇头。于是她在我头顶乱摸一气,然后笑着说,再长大些一定会有的。她总是宠溺地和我说话,像是对自己的妹妹,又像对自己的孩子。她微点着头信誓旦旦的样子让我有些想笑。

HaEun找了一瓶见底的“傻瓜”酒倒给我,然后瞪着大眼睛,拐着弯弯的调子把语速放得很慢,笑着说,喝每瓶酒最后一杯的人能找到喜欢的人。那语气,就像在嫁女儿。

回程飞机的起飞时间在早上。在面临离别的这一晚,我们喝着喝着,她突然盯着我,像忽然有了什么重大发现,又夸张地给我满上一杯酒说:你多喝点,这样就能误机了。

我们一起笑,她却先停了。

她说:你以后要来找我们,不然就死定了。

第二天一早我没有误机。从韩国飞回中国的时间刚好够播放一部电影,我却不想看到电影的结局。

在此之前,说起韩国或许是首尔的步行街和免税店,便利店门前风铃正响,咖啡屋里甜点盈香。

如今回想起来,我记得自己走在海边公路上,右手是白色的沙滩和湛蓝的大海,左手是成排带着露台的咖啡厅。脑海里盘旋着的,是那个夏天,和夏天里的人们。

图片来自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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